【中篇】封刀入鞘(19)

 

“我……我……”他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怒,一下子手足无措,情急之下脱口叫道,“是……是跳跳先同我提的!”

蓝兔一怔,几乎要被他气笑了,索性抬脚往他那头走去:“哦,跳跳先提的,所以呢?少主这副敢做不敢当的样子,可真是让蓝兔大开眼界。”她不许他逃,径直走到他面前去,将他的狼狈和心虚、满脸倦容和两眼乌青都正正当当看在眼里,“他的账我来日自同他算,现下只说你我的账。如何,少主昨天夜里在门外听墙角听得开心么?”

见他一声不吭,反被她逼得倒退两步,蓝兔愈发着恼,紧跟上前,竖起眉毛,凶巴巴道:“又送衣裳又送吃食,少主如此大发慈悲,一夜之间好似换了个人,着实叫蓝兔受宠若惊,想必也是昨晚那番话的功劳。可有句话我却不得不问:同样是寥寥数语,无凭无据,少主先前无论如何都不肯信,现下怎么又肯了?”她寒着脸,“还是说,想方设法算计来的答案,天生就比拱手送到跟前的更可信些?”

“我……”黑小虎张了张口,终于道,“是我算计你不假。对不住。你要生气也由得你,想怎么算账,我受着便是了。”

蓝兔不料时至今日,他竟还能说出这等混账话来,一下子气冲上头,只恨不得提起剑鞘结结实实往他胸口戳两下。她恼得狠了,探手就要去抓剑鞘,谁料黑小虎脸色几番变换,眼底的神情蓦地黯淡下去,声音也低得不能再低:“何况,若没有这番算计,有些真心话……只怕到我死那天都不配听见。我……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蓝兔没想到短短时间内,自己居然第二次被眼前这人逼得气极反笑:“这么说来,倒是我不对了?是我逼得少主只能出此下策,非算计不能得一句真心,是也不是?”她深吸口气,努力按捺住腾腾怒火,“黑小虎,你倒说说看,昨天夜里哪一句话,我不曾同你当面讲过?”

黑小虎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穿梭来去的人群和拆卸阵法的杂音都格外惹人烦心,他扫了眼四周,终于道:“我们回屋说。”

 

直到天光破晓,跳跳才回到山洞。

要不是昨天夜里黑小虎格外识相,一边脸老实挨了一拳不算,还自觉把另一边也凑上来任他打,他这满腔愤懑实在是无处可发。自然了,她双腕伤得这样厉害,肩头的伤势他虽不敢看,但血迹连衫子也渗得透了,也不知这短短几天里受了那人多少没脑子的欺辱——真要算起账来,区区两拳怎么能够?奈何他们的傻姑娘就是认准了那个天底下最不是东西的狠心郎君,眼泪汪汪地替那人求情,他这局外人又能怎么着?如今他当胸一口恶气出了,若说心里头仍有什么翻涌不息,那便是对蓝兔无穷无尽的痛惜了。

跳跳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好在昨天夜里,所有的真心话都和盘托出,那人便是脑子再不清楚,也该明白她的心意了。只要误会一解,那人绝无可能再伤她一根指头,自己也就可以先喘口气,好好同虹猫商量商量月圆之夜的决战了。

说起虹猫,好在昨晚去的是他——倘使换作虹猫瞧见她这副水米不沾、满身是伤的样儿,只怕掉头出去捅那人两剑都是轻的!

想起月圆之夜,跳跳心头沉甸甸的,黑蓝二人误会得解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些许轻松一晃又没了影子。他情知黑小虎固然舍不得再迁怒蓝兔,却也绝无可能就此搁下杀父之仇,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便在这时,有个声音在不远处淡淡道:“回来了?”

跳跳骇了一跳,霍然回头,却见虹猫虚披着一件外衫,孤零零站在洞口,头顶罩着一层熹微的曙光。他没想到虹猫居然还醒着,心头大惊,须臾过后才笑道:“嗯,回来啦!趁天黑去探了探百草谷的守卫。你伤势好些了么?逗逗也肯让你这么早起来?”

虹猫避而不答,只盯着他道:“所以,守卫如何?”

“凭他如何严密,我自来去从容。”跳跳扬一扬眉毛,嘴上信口胡诌,手上便想趁机把虹猫拽回洞中,“一大清早,你再回洞里睡会儿——”

他话到一半,却见虹猫左肩一抖,竟以内力震开了他手,掉头便往相反的方向去。跳跳一惊,赶忙几步抢上前去,伸臂将他拦住:“你做什么去?!”

“你既能来去从容,我也差不到哪去。”虹猫闷声道,“你一个人劝不动她是么?我去带她回来。”

“欸!”跳跳一下子急了,长臂牢牢将他去路封住,“虹猫你别冲动,乖乖回去躺着!好不容易缓和会儿,你再一去可就糟了!”

虹猫闻言,霍然掉头,神色里无限悲愤:“怎么,她现在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了么?还是说,我连见她一面都不配了?黑小虎昨天一口一个‘收尸’,将她的性命满不在乎挂在嘴边,言谈间像碾死蝼蚁一般轻蔑,跳跳,你指望我怎么睡得着?别说我了,你自己若能睡个踏实觉,何苦酉时就瞒着大家出门去?”

他说到这里,神情突然颓败下来:“跳跳,你同我直说。她到底伤得如何了?”

“我……”跳跳被虹猫这般反应刺痛,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道,“我到的时候她饿了一会儿,肩头有一处箭伤;此外,双腕的伤势格外重些。”

他尽量说得委婉,努力将她遭受的一切一语带过,但虹猫还是一瞬间就缩紧了瞳孔,脸孔愈发铁青。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即便这样,她也还是不肯回来么?我杀黑心虎这桩事,给她的打击不比给黑小虎的少,是也不是?”他苦笑了一声,脸上神情复杂之极,说不清是痛心更多,还是讥嘲更多,“如此说来,那天夜里我若死在黑心虎掌底下,她是不是会更好过些?”

跳跳心头一震,忍不住抓住虹猫胳膊:“虹猫!你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你明知若你在魔教手底下有个三长两短,她甭管心里头多煎熬,这辈子都得和黑小虎不死不休了!她和那人再没有别的出路,还谈得上什么好过不好过?!你那天夜里遇到黑心虎,那是造化弄人,要怪也只能怪人人头顶上那位不开眼的老天爷!你和黑小虎倒好,一个个都想把气撒在她身上不成?!”他终于沉不住气,松开手来,将始终负在背后的黑布包裹朝虹猫一扔:“她救的人,她保的剑,她选的留下,你我也好,黑小虎也罢,谁都没有苛责她的道理!”

虹猫一愣,下意识伸手接剑,抓住轻轻颤动的剑鞘。暌别已久的长虹在他掌中低声嘶鸣,虹猫呆了须臾,终于长长喘了一口粗气。

他默了半晌,低声道:“所以,往后怎么办呢?她和我们,往后怎么办呢?”

跳跳心里也颇不好受,正要开口,却听虹猫又道:“不论如何,我要见她一面。”

“凭你这几句话,我就要放弃这些时日心心念念最想做的事,天底下没这个道理。”他固执道,“我要见她一面。该怎么做,想怎么做,总得她亲口跟我说。”他仰起头来,眼圈一下子红了,“跳跳,两个月了。我……我足足两个月没见过她了。”

跳跳心里一阵酸楚,同时却也头痛之极。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正要劝虹猫进洞再说,谁料这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嗓子焦急的嚎叫:“跳跳,虹猫!”

跳跳听出是大奔的声音,不由心里一沉:“怎么了?!”他心说莫不是达夫人产后出了岔子,谁料大奔到他们跟前才刹住步子,气喘吁吁道:“我、我方才不留神打了个盹儿,就着了半刻钟功夫,马三娘那魔女居然不见了!”

虹跳二人吃了一惊,对视一眼,俱是眉心深锁:“不见了?”

 

黑蓝二人一路无话。黑小虎执意要走蓝兔后头,一副生怕走在前头她不肯跟来,随时随地要半途失踪的样子。蓝兔提不起力气同他争辩,便也顺了他心思,自顾自地往屋里走。她不肯回头,自然看不见他,却能看见一路上迎面走来、不住朝二人行礼的黑衣兵们——但凡她这些时日稍眼熟些的守卫,腰间都系着一根极刺眼的缟素腰带。

这白色委实太过突兀,蓝兔看在眼里,心底密密刺痛起来,连带着胸口新涨潮的那腔怒气也不由自主跟着泄了。

她推门进屋,见自己先头挑剩下的几件衣衫都还整整齐齐搁在床上,脑子里突然一个激灵,忍不住道:“戴孝的都是你的心腹?”

见他“嗯”了一声,蓝兔搬了张椅子给他,自己与他隔桌坐了,装作漫不经心道:“送给我的衣裳里头,却没有一件同素色沾边的。”

黑小虎一愣,喉头滚了滚,这才低声道:“你想么?”

“你想替我父亲……么?”

蓝兔也是一愣,登时哑口,竟然作声不得。他便苦笑道:“那不就是了。”

他再不多言,低下头去,一门心思替两人泡一壶新茶。蓝兔心头猛然一震:相逢以来,他诚然将她性命瞧得比什么都重,却极少站在她这头来顾惜她的感受,更从不曾问过这么一句:你想么?便在她愣神之间,黑小虎已将一杯新泡好的湘波绿轻轻推到她跟前,自顾自道:“何况我……我哪配如此。”

他声音太低,蓝兔不由一怔:“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他慌忙摇头,将茶杯又往她那头推了推,“先喝点茶吧。杯子里搁了蜜,同松子糖一般甜。”

蓝兔看他一眼,捧起茶杯,声音突然闷了下去:“天门山离百草谷虽不算远,也不算近。哪怕骑马来回,少说也要三个时辰。”

黑小虎默不作声,半晌才道:“睡不着,出去转转,顺手带了些回来。”他想了想,又自作聪明地补充道,“随便买的,也不晓得宫主爱不爱喝。”

蓝兔听得直皱眉头,一颗心却终于软了下来。舌尖的甜味同昨天夜里的松子糖大相径庭,却一样能消苦解涩,蓝兔搁下茶杯,将袖中叠好的那十九张字条整整齐齐用杯底压住,正要开口,却见他倏地抬起头来,下定决心一般,“我想给宫主讲个故事。”

蓝兔想起他上回露出这表情时的情形,又听他将“宫主”两字咬得格外客气,心中一愣,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洗耳恭听。”

 

“佛经上有个极著名的典故,说释迦牟尼有一天行路,遇到饿鹰追捕逃鸽,心生恻隐,于是拢袖将鸽子藏入怀中。饿鹰不忿,说释尊肯救鸽子一命,固然大慈大悲,可我就活该饿死么?

“鸽死也好,鹰死也罢,都非释尊所愿,于是他拔刀割肉,以自己臂上血肉喂养饿鹰,好抵偿鸽子这一条性命。”

“故事最后,释尊割尽了最后一块血肉,却并未身死,反倒立地成佛——可惜宫主最明白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样的收稍。”黑小虎说到这里,垂下目光,盯着自己杯子里那两片纠葛沉浮的茶叶,“佛陀割肉饲鹰,这个故事宫主不会没听过罢?”

他说得平平静静,显然已将这番话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少回。蓝兔却听得心惊肉跳,内心深处隐约明白他的意思,脑子里却仍有些混沌,不由强笑道:“江湖子弟,刀剑为伍,少主怎么突然谈起佛经来了?”

“幼时听我娘讲过,如今触景生情,所以有感而发。”他深深吸一口气,一天以来头一遭直视蓝兔的眼睛,“宫主也知道自己是江湖子弟,不是大慈大悲、度化世人的佛陀。我知蓝兔宫主心存大义,又兼怀大善大勇,可为我也好,为世人也罢,你都犯不着牺牲到如此地步。”

蓝兔听他终于挑明,脑子里“嗡”的一声,急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度化世人了?我昨晚同跳跳说了那样多,你分明听得清清楚楚,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便是明白,才替宫主不值。”她站他坐,恍然间气势颠倒,黑小虎仰起头来,漆黑的瞳里清清楚楚映出她的模样,“宫主昨晚同你剑友说,你何尝没有一心珍爱、一心想要保护的东西——我从来便晓得你是有的。从识得宫主那一天起,我便晓得你是有的。你为它能毅然滴血催花,能雨夜逆流而上,能那么多次不顾性命不惜一切,自然也能为了它,心甘情愿留在我这魔头身边。

“我是饿鹰,是出鞘嗜血的妖刀,而宫主所珍爱的、想要保护的天下苍生,都是故事里无辜的鸽子。宫主知道我这人杀念难平,所以为了他们宁肯抛下剑友,孤身留在我身边,好叫我心有顾忌,这刀也就永无出鞘之日——是么?”

他说到这里,又是酸楚又是痛心,瞳孔终于忍不住一缩。他目光不由自主眷恋起来,轻轻在她脸上流连,像是要将她的影子也永永远远锁在自己瞳中:“蓝兔,你本是绝世名剑,何苦委屈自己,来做我这柄妖刀的刀鞘?”

 


评论(78)
热度(709)
  1. 共1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蓝蓝蓝蓝儿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