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封刀入鞘(18)


蓝兔一生之中,统共遇到过两个噩梦般的雨夜。好容易等到雨停,却总有雷电声震四野,辗转来回,常将一场难得的好梦劈作两截。

多日以来,她终于得以第二次安然入眠。

蓝兔原本觉得黑小虎今夜离谷,十分蹊跷——黑心虎意外身亡,达夫人也早被救走,跳跳又担保说其他剑友安然无恙,谷外还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深夜挂怀,不惜星驰而出?她百思不得其解,预备等跳跳走后沉下心来,细想一番,岂料还没等他走远,她后脑勺一沾枕头,居然就此倒头睡去。她怀揣着诸多心事,原不能一觉安稳到天明,然而也不知是不是白天大悲大恸哭得乏了,蓝兔这一觉睡得如此沉沉,要不是数股香气钻进门缝,前仆后继地惊扰她这一场好眠,只怕就能睡到下一个暮色降临时分。

蓝兔睁眼之前,先听见门外一个极低的声音,含着一点儿藏也藏不住的怨怼:“再过半个时辰,这些吃食又得重做,来来回回可就第四遭了!打量这些稀罕菜肴好做么?上头心思莫测,怨不得猪堂主要跑路。”

另一人声线便沉稳多了,声量也压得更低,一副语重心长的教导口吻:“你个小小厨子,还敢提猪堂主哪?他跑路也好,屋里头这位姑奶奶疗伤也罢,上头没迁怒咱们就不错了!照上头以往的脾气,但凡绑过冰魄剑主的、饿过冰魄剑主的,哪怕是押解时碰过冰魄剑主一根指头的,还不都得一掌毙了?现在咱们脑袋都还好好生生长在自个儿脖子上,便是把那冰魄剑主爱吃的菜做上百八十遍又怎么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蓝兔迷迷糊糊听到最后,脑子里愈发混沌。那两个声音格外缥缈,叫她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唯有门缝里透出的香气格外醇厚,也格外真切,就像幼时生病提不起胃口,娘亲坐在床头喂给她吃的那碗热粥,凭借着一股子甜香横冲直撞,在她鼻端萦绕不休。这熟悉的味道令她无端放松,蓝兔猛地睁开眼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谁知动作太急,额头一下子磕到床角,撞出好大一声闷响。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岂料门外的人听见动静,“刷”的一声拔刀出鞘,又“砰”的一下撞开木门,却在门槛处猛地刹住了脚步,连目光都不敢投进门来:“是……是冰魄剑主么?您、您不要紧罢?”

蓝兔并不应声,勉力坐起身来,却见床边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溜木椅,像是生怕她睡着了一不留神滚下床去。每张椅子上都搁着一套叠好的新衣,多是蓝青两色,花样雅致,衣料柔软,无端端透出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示好劲儿。

蓝兔心中疑窦丛生,原想不去理会,犹豫了一下还是叹口气,拣了件天青色的劲装,轻轻抖开。双腕的灼痛大为好转,想必是神医灵药通神,蓝兔这么想着,低头看去。直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周身伤口都上了新药,连带着贴身的里衣和绷带也都换过,一时间脸色微变。

她披衣而起,一声不吭。见她迟迟不发话,门外的黑衣亲卫心中打鼓,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进门半步。他想了想,轻轻打了个响指,长廊外的侍女们得了号令,端着碗碟鱼贯而入。

蓝兔缓缓回想起外头那两人的对话,脑子里骤然清明:昨天夜里定然发生了什么大事,才叫黑小虎一夕之间态度大变。她一念及此,张口便想问黑小虎人在哪里,却也明白他这帮下属未必敢说。她无意同这些人为难,索性穿鞋起身,也不肯让旁人动手,自个儿拎起茶壶,径给自己斟上一杯新茶。

嗅到茶香的一瞬间,蓝兔微微一愣。杯中是上好的湘波绿,整个湘西只有天门山脚下尚有出产,亦只在那里的市集寄卖,这一壶想是泡了两遍才出色,清苦中缠有一丝微甜,她含在口中,不禁有些怔了。茶叶的清香混杂着满屋菜香,悠悠飘开,蓝兔一连喝了两杯,这才抬眼望去。一张木桌满满当当,竟搁了十八只青瓷碟子,还有一小盅热气腾腾的碧粳粥。蓝兔只瞧得目瞪口呆,眼见那些侍女上菜之后不敢离去,仍然徘徊左右,恨不得上前殷勤侍奉,她赶忙摇头让她们下去,自己起身盛粥,却突然发觉热粥底下压着一张对折的字条。

她不知怎的,一颗心微微一沉,起身抽过字条,犹豫了一下才揭开来。

纸上字迹寥寥,一眼便能看到头,蓝兔却拿着这张字条反复瞧了许久,神情变幻不定。直到碗里滚烫的热粥逐渐凉下去,她才将字条重新对折,塞进袖中,低头抿了一口粥。

满桌菜里竟有一大半是她从前喜欢的,蓝兔心头疑云愈深,提起竹筷想了一想,预备先夹一口离她最近的芙蓉蛋,却突然发现盛芙蓉蛋的碟子下头也压着一张对折的字条。

蓝兔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索性起身,将十八只碗碟一一端起——果然,每只碗碟下头都压着这样一张字条,折得四四方方,像是生怕叫人看见,又像生怕人看不见。

蓝兔一时百感交集,将每一张字条都拆开看了,这才坐下身来,提起筷子,将每道菜细细尝过了一遭。

文思豆腐不如宫里炖得好,笋尖汤过于涩口,芙蓉蛋又不够松脆……这桌菜肴的手艺算不得上佳,但她吃得认认真真,直到将那一小盅碧粳粥都喝得见了底,这才起身,理好自己衣衫鬓发,朝门外那黑衣亲卫道:“带路吧。”

没等那亲卫诧异,蓝兔便淡淡道:“饭吃了,衣裳也穿了,他没什么可怪罪你们的了。人在哪儿,带路吧。”

那亲卫也不知怎的,竟被她这样平淡的一句话激得一凛,赶忙躬身往门边一退。蓝兔跨出门槛,任由久违的阳光自在地披拂在肩头。

许是好些时候不曾有过这样的自在,她站在门口恍惚了一瞬,这才扭头道:“走罢。”看清那亲卫的一刻,蓝兔心头突然一震:这人依旧通身黑衣,唯有腰间系着一根雪白缟素的腰带,长长垂至衣角。

 

一路上守卫骤减,先前对谷中陈设肆无忌惮的改造也收敛许多,蓝兔看在眼里,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这条路径直往最北边去,四周草木萧疏,她确信自己以往从未走过,但不知为何,这长路迢迢却仿佛似曾相识,每一个拐角都像在哪里见过。蓝兔心念微动,却一直等走到大路尽头,脑海中才忽地灵光一闪:原来如此——这分明是不甚久远的雨夜之中,他曾摔在她跟前那张布阵图里画过的路!

蓝兔心头霎时间百味杂陈,也便在这时,她终于看见了巨大法阵中那个异常熟悉的身影。

不过一日不见,那人褪去了他惯常穿的蓝甲红袍,披一件极宽大的孝衣,孤零零地站在秋风里。他依旧指挥若定,号令下属拆解机关,掌下锋芒不减,然而蓝兔瞧见他衣衫上那一大片突兀的白色,竟一下子酸了眼眶。

没等她平复心情,黑小虎便瞧见了她。他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将脸侧了侧,极不自在道:“你……你怎么来了?这里是风口,吹了风对身子不好。饭菜还合胃口么?还饿不饿?”

蓝兔听见他这副口吻,不由自主想起他昨日在沸腾的汤水跟前凶神恶煞吓唬自己的模样。她几乎想问他一句:“吹风不好,把喝下去的鸡汤都吐出来就好么?”却又生生忍了下去。她抿着唇上前,淡淡道:“连这点风都吹不得,在少主手里我只怕活不到今天。”

“……”黑小虎眼底迅速掠过一丝痛意,半晌不敢出声。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固执再问:“饭菜合胃口么?还饿不饿?”

“太多了。”蓝兔摇摇头,“我吃不了这些。”

“那……那……”他愈发无措,神情颇有些彷徨,却听她淡淡道:“每道菜都尝了些,饿倒不饿了。只是少主心思莫测,不知道后头等着我的是蜜糖还是砒霜,所以吃得不大香。”

黑小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沙哑道:“这里邪气重,拆阵也要费些功夫。你……你若不回去,那便站远些罢。”

蓝兔见他什么都不肯说,不由有些气闷,索性从袖中取出那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字条,在秋风中扬了扬:“少主这话,我不敢当。”

黑小虎一愣,正要开口,却见她青衣曳曳,举着他亲手折好的那十九张字条,平平静静道:“轻飘飘的三个字,我猜不出少主是什么意思,也实在怕自己猜错了。所以我来找少主,等着少主亲自说给我听。”

黑小虎心头一震,情知躲不过去,终于转过身来,同她四目相交。

 

舌尖一碰到那杯湘波绿,蓝兔便猜到他多半一夜不曾合眼,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还是被他脸上那两团极突兀的淤青骇了一跳——若非迎面结结实实挨上两拳,只怕无论如何也肿不成这个样子!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面对面把他揍成这副模样?

蓝兔怔在原地,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仿佛刚反应过来,还在不远处嘴硬地说着“跌了一跤没大碍”这样的蠢话,然而睡醒以来便飘荡不止的那些猜测和念头终于凝聚成形,将她心底残余的酸楚和怜惜一概压下。

蓝兔久违地动了怒气,不止脸色一沉,连话锋都跟着冷淡下来:“我原本怎么也想不明白,少主昨晚去了哪里,现下可总算知道了。少主处心积虑试探于我,不惜同你从前最讨厌的叛徒联手,只为诱我说出那番话来——怎么,你现在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跳跳临场反水同我一齐蒙骗你了?我先前同虹猫没见过面,都能有百里之外灵犀相通的默契,如今和跳跳见了面,岂不是更能配合得天衣无缝?”她顿了顿,苦笑道,“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你不肯信,我同你说的话你不肯信,非得要这样你才信么?”她微微仰头,嘴角抿得极紧,“黑小虎,你算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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