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封刀入鞘(15)

他神色阴沉之极,扭头便走。黑小虎足下用劲,健步如飞,像是恨不得把百草谷的长廊踏出一地窟窿,报信的黑衣兵始料未及,一路发足狂奔,这才勉强跟上这位少主。他喘着气道:“少主,对方一行五人,您……”

话音未落,谷口便已经远远在望。黑小虎极目远眺,见四条人影将一人团团围在中央,眼中精光一闪。他轻轻打了声呼哨,这才丢下一句:“跟着亲卫后方包抄,不必跟来了。”气喘吁吁的黑衣兵一愣之下,停住步子,这才发觉一声呼哨过后,廊下黑影幢幢,而他们少主弹指间便已去得远了。黑衣兵这才明白,先前那般轻功仍非黑小虎全力所为,他念起这位少主临去前的神情,也不知怎的,突然打了个寒颤。

离谷口原也不过数丈之遥,林外便是早已布下的明哨,黑小虎转瞬即至,破林而出。他左手仍提着那张铁弓,未等站定便以右手抽箭,毫不犹豫搭上弓弦。对面几人听见动静,纷纷昂首,然而未等他们举剑迎敌,黑小虎便已狠狠将手一松,利箭“嗖”的一声,破空而去。

箭尖生有极尖利的倒钩,朝中央那人当胸射去,一时间风声呼啸,不绝于耳。黑小虎一箭既发,哪肯罢手,挽弓再射,“嗖嗖嗖”三箭连珠,每一箭都始终瞄准一点,便是虹猫心脏。对面几人显然没料到他一言未发,兜头便下这等狠手,却仍忙中不乱,领头的莽汉率先挥剑,反手便要将箭杆砍落。奔雷宝剑何等削铁如泥,只听“铿”的一声,箭杆立时断作两截,可箭尖虽被拨乱方向,力却未竭,仍往前方径直射去。持剑的汉子情急之下,纵身一扑,只听“嗤”的一声,那汉子一个踉跄,猛地跌落在地,左臂登时鲜血淋淋。

一旁身形瘦高的青衣男子见势不妙,仗剑回护,将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妄图守住身后的方寸之地。然而黑小虎这接连三箭穿云裂风,又岂是寻常攻势能比?青光剑再如何轻巧灵动,也难以荡开这贯足内劲的三箭,只勉强带偏了方位,却仍未彻底将它们打落。一路搀扶虹猫的灰袍小子这一下终于也被逼得撒了手,猛地抽出腰间佩剑,狠命格挡起来,嘴里哇哇乱叫。

黑小虎见虹猫脸色苍白,只一味斜身闪避,从始至终不曾拔剑,不禁冷笑一声。他还想弯腰抽箭,将头一低,却突然望见自己掌心那两抹仍未干涸的斑斑血痕。腥气裹着烈风倒灌回来,他不由自主神思一晃,谁料便在这时,只听虹猫轻轻咳嗽一声,道:“本以为今日是来谈判,不想少主却是来诱捕的。”

他中气不足,这一声咳嗽极为乏力,显然是伤了肺腑,然而这两句话咬字清晰,缓慢递出,竟丝毫不为四周的金石声所阻。黑小虎先前见他们五人齐至,心知虹猫伤重,不能合璧,是以不得不仰仗四剑护送,原本胸中全是快意,谁料虹猫此刻还有余力如此说话?他一下想起老父,愈发不忿,恨声道:“你前来受死,我便如你所愿,这叫什么诱捕?”

“谁跟你来受死?我们是来谈判的!”大奔呸了一声,长剑一划,直指前方,“你放了蓝兔,我们就把你爹还你!”

黑小虎听他将这两人一并提起,面色骤然一沉,冷笑道:“哦?原来是这么个谈判法。拿死人换活人,你们七剑好精明的盘算——我可吃不起这个亏。既然如此,那我这就回去,对着她心口再补一箭,咱们各自收完了各自的尸,再来碰头决一死战,如何?”

虹猫瞳孔骤缩,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再补一箭?她、她……”

黑小虎见他如此反应,总算收获了一点期待已久的快意,然而话里话外,更多的却是压抑不住的讥讽:“怎么,心疼了?不过挨一箭罢了,一时半会死不了。”他说到这里,右手发力,握紧铁弓,话中渐起杀意,“比不得虹猫少侠剑术通神,一举击杀我父的本事。”

“谁说令尊死了?”虹猫听到这句,一下子冷静下来。他面不改色,平视前方,道:“令尊武功卓绝,举世皆知,我们青光剑主从前强借雷电之威,照样未能如愿,我焉能杀得了他?不过是机缘巧合,请他到敝府盘桓数日罢了。只要少主将我剑友归还,我们一定将令尊好好生生送回府上,到时候你我之间的恩怨,再来逐一清算便是。”

黑小虎闻言,不怒反笑,嘴角微微一勾:“诸位的意思是说,我爹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正在贵府上歇息?”

虹猫见他神情有异,心中咯噔一下,却只能硬着头皮,缓缓颔首:“不错。”

黑小虎听清虹猫的话,眯起眼睛,将他们五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眼底却越来越冷。跳跳知他脾性,心头不由发虚,抢着出声道:“你若非要人质在手才肯放心,换我也是一样,何苦难为一个姑娘家?

“人质?我要哪门子人质。”黑小虎“嗬”的冷笑起来,“你们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能让我投鼠忌器,非得在手里留一个人质不可?

“就凭你们几个,能把我爹困在府上动弹不得,还能把他一个人丢在一边,两手空空到我这儿来换什么剑友?我黑小虎活了快二十年,还从没听过这样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他当真笑了起来,笑声愈渐响亮,却也愈渐苍凉。他内息充沛如斯,胸中又悲愤如斯,谷外五人听在耳中,面面相觑,心中都不免骇然。

逗逗本想大言不惭地瞎扯一番,讲明既有他在,黑心虎便是死了也能活转,然而听了黑小虎这一声长笑,他不禁吞了吞唾沫,只怕自己弄巧成拙,更激起此人无穷怒意,只得闭紧了嘴巴。黑小虎无须投鼠忌器,五剑却不得不束手束脚,一时之间竟无人敢接他这话,直到黑小虎自行止住笑声,一一扫视诸人:“但凡我爹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几个还想活着走到我跟前来?偷袭他便已经使尽了鬼蜮伎俩,你们以为自己有多少斤两,还敢做这等活捉他的大梦?”

他将目光落在虹猫身上,突然向前两步,恶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想拿我爹当人质,虹猫,你也配?”

 

他这一口浓痰劲力十足,带着十二分的恨意和杀意,便是比之最高明的暗器也不遑多让。此时跟前无人,虹猫面色急变,情急之中抽出腰间竹剑,匆忙斜剑格挡,总算险险将它截下;然而他手腕软弱无力,竹剑经不起力道震荡,“扑”的一声便坠下地去。一时剑刃蒙尘,绿竹折腰,虹猫受此大辱,脸色更白,脊背却更为笔直,叫他整个人又是虚弱,又是凛然。他见黑小虎下手更无一丝犹疑,情知再也瞒不过他去,只得苦笑道:“既然少主都知道了,那便放了她吧。这件事同她没什么干系,是非成败也好,血海深仇也罢,都是你我之间的事。放了她,我们两个一决生死便是。”

“这就开始撇清干系了?”黑小虎像是早料到他会如此说,笑得愈发讽刺,“若无她在其中里应外合,就凭你一个势单力薄的长虹剑主,还想反败为胜,下赢这一盘大棋?贤伉俪当谁是傻子!”

虹猫一愣,正要说话,却听黑小虎漠然道:“她从没被招魂引控制,你若真不想她牵涉其中,早让她走不就是了,何必留她在百草谷,又一而再、再而三同她传信?说你不曾打算靠她翻盘,虹猫,你自己信么?”

见虹猫一时哑口,黑小虎嗤笑一声,语意愈发凌厉,竟无端多了两分诘问之态:“虹猫少侠既然敢把她丢在我身边,想必早就做好了弃子的打算,难不成还能指望她全身而退么?我劝诸位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好,别说她了,你们几个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四剑合璧挡得了我一人,不知挡不挡得了你们身后的千军万马呢?”

他再不给虹猫说话的机会,合掌轻轻一拍,远处登时传来极齐整的脚步声。五剑一惊,霍然回头,这才发觉,谷外的竹林已被黑压压的教众围得水泄不通,人人手中强弓硬弩,锋刀利剑,乍看竟无半分破绽可寻。

黑小虎见合围之势已成,再也懒得同他们多言半句:“废话少说,人既来了,拔剑便是!竹剑落地也就罢了,虹猫少侠该不是连长虹剑都拿不稳了吧?”

言罢他将铁弓往地下一扔,深吸口气,便要一掌拍出。达达见他掌心处黑色乍现,心知他此番动了真怒,这一掌下来威力不凡,当即扬声叫道:“倚多为胜,算什么本事?黑小虎,你自诩武功高强,倘若真想报仇,等虹猫伤好之后再来比过便是!难不成你怕他伤好之后再无胜算,所以只敢乘人之危?”

黑小虎明知他是激将,却仍被这话挑起了怒火。他眉毛一沉,森然道:“先前我几次三番想同你们过招,可惜虹猫少侠不肯奉陪;如今晚了,我再没兴致同谁一较高下了——我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一桩事,便是给家父报仇。”

“你们不知道什么叫报仇么?”他脸上肌肉抽动,“报仇就是啖其肉、吞其血,亲手将偷袭我爹的人大卸八块,连血肉带骨头都碾成灰烬!谁还等得了你们伤好?哪怕你们手无寸铁,身无长物,我也没义务陪你们捱下去,何况虹猫少侠能走能动,宝剑在手?诸位可太高看我了。”

跳跳仗剑在前,始终觑着黑小虎的动静,此时听到这句,眉毛微微一动。虹猫却是面色煞白:“冤有头,债有主,少主要想报仇,虹猫奉陪便是,一味拿别人开刀又是何必?”

“别人?”黑小虎眼皮轻轻一动,径自冷笑道,“她可不是别人。”

“她不是你忍辱负重、荣谐伉俪的好情人么?有本事你们便杀了我,别说蓝兔,就连我的脑袋你们也一并带走。且莫多费口舌了,拔剑罢!”

 

他话未说完,掌风先落,这一下攻势凌厉之极,惊得四人仗剑上前,一面将虹猫护在身后,一面齐声喝道:“四剑合璧!”

夺目的剑芒和掌风两相冲击,直叫人睁不开眼睛,双方暂成胶着之态。虹猫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咳嗽一声,随后却迎着这等强劲的内息冲击,缓慢上前两步,开口说道:“少主就没发现,我们此行少了一人么?”

黑小虎本不肯被他分神,岂料他在烈风之中竟未跌倒,声音愈发低,吐字却愈发清晰:

“马三娘所中招魂引未解,我们来时已同她交代清楚,告诉她两个时辰之内若不见五人回返,教主的尸首便由她处置。如今时辰将至,少主为人子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令尊死无全尸么?”

黑小虎面色急变,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终于收回掌力。双方一齐落地,黑小虎只退两步便即站稳,一时间几乎咬碎了银牙:“你就不怕我也让你的好情人死无全尸?”

“黑小虎!”跳跳听到这句,再也按捺不住。他一面拦住虹猫不许开口,一面冲黑小虎怒目而视:“你一口一个好情人,究竟是想刺谁的心?张口闭口说她和虹猫里应外合杀了你爹,你是亲眼看到了还是亲耳听到了?手里头有什么证据?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她放走六剑的那天夜里,自己为什么不走?她要真是虹猫的内应,同我们一起走岂不干净,还回百草谷做什么?”

黑小虎一怔,旋即冷笑:“能为什么?不就是利用完了良心不安么?”他咬牙切齿道,“既然做了这个内应,怎么不趁早把这点剩余的良心抛得一干二净呢?活该她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这话说得何等刻薄,虹猫闻言轻轻一颤,手背青筋突起,跳跳却是怒气勃发,脸色沉而又沉。他目眦欲裂,紧紧盯着黑小虎那头,好半晌才突然泄了劲似的,重重叹了口气:“是啊,她可不就是活该么?”

 

黑小虎不知跳跳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一门心思只觑着虹猫的反应,却见虹猫眉心也轻轻一蹙,像是同他一样茫然。黑小虎知道跳跳惯会玩弄人心,哪肯顺着这叛徒的意思深想下去?话至此处,他原想将心底潜藏已久的那些恶毒的话一股脑儿说了算了:譬如说不管她的心在谁身上,她的人已经归我了你知道么?譬如说手刃仇雠的代价是拱手让出她的清白她的尊严乃至她的一切,你虹猫后不后悔?他张嘴就要拿这些话狠狠羞辱这个同他有着血海深仇、叫他恨不能挫骨扬灰的敌人,然而话将出口的时候,脑子里突兀出现的,竟然是雷雨夜里那个并不久远的拥抱。

那天夜里她踮起脚尖,伸臂轻轻环住了他,而他刹那间心跳如雷,几乎不能呼吸,唯有她发间幽香微浮,在记忆里缭绕不休。

后来呢?后来是香泽微闻,是春风一度,是不知今夕何夕,是他这一生都不曾拥有的极乐时光。

如果不必醒来的话。

黑小虎站在风口,瞬息之间,居然有些恍惚。

 

北风凛冽,肆虐着刮过面颊。虹猫站在同一阵风里,眼前是阴晴不定的宿仇,背后是磨刀霍霍、弓箭加身,然而他挂念的人不曾隔山间海,却是生死难料,音讯全无。他记起来时跳跳同他说的话,胸中骤然一痛,忍不住想:这便是你不惜风雨、不顾一切都要回去见的人么?

虹猫对她又痛又怒,对眼前人却是又恨又怕,他深深呼吸几次才稳住心神,张口想要说话,谁料肩膀却突然被人按住。虹猫骇了一跳,霍然回头,却见跳跳神情复杂,朝他摇了摇头。虹猫以为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一开口更会激怒对方,只好咬紧牙关,将喉咙口的话暂且咽了回去。谁料这时,却见跳跳收剑回鞘,越众而出,向前踏了两步,用一种极冷静的声调道:“少主,借一步说话。”

虹猫诧异之极,侧头去看其他三位剑友,却见他们也是一头雾水,心中不由一沉。黑小虎也是一愕,显然不肯就此移步,然而跳跳举起空空双手,神情严肃,面容急迫,就像突然想起了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剑都收了,在你跟前,我耍不了花招。”他重复道,“借一步说话。”

黑小虎狐疑之下,终于应声上前。虹猫心中又是焦灼又是疑惑,然而没等他想通其中关窍,跳跳竟已经回身折返,而对面那人后退几步,漠然道:“两个时辰是么?我许你们走,但人我决不会还。你们只当她死了便是。

“虹猫,我也不等你定什么日子了,决战便在十二天后的月圆之夜。你伤好便罢,伤若不好,爬也要爬过来应战!”

见虹猫还想说话,他冷笑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只怕就要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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