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封刀入鞘(8)


蓝兔心头大震,抬眼看去,却见那人持笛而立,手中除了一笛一鞘外再无他物,坦然将胸前的几处大穴尽数暴露在她剑锋之下。

蓝兔脑中混沌起来,一时之间竟想不通他究竟要做什么。若真疑心未灭,能试她的法子千千万万,他用得着这样以身犯险么?何况这一剑刺与不刺,又能证明什么呢?若她确实服了招魂引,无知无觉言听计从,那这一剑固然非刺不可;可她若并未受控,反倒顺水推舟起了杀心,不也一样是刺下去么?难不成、难不成他还抱着她宁肯暴露自己、也不愿刺这一剑的指望?

蓝兔心中苦笑,脑中诸事纷扰。这人到底要做什么?冰魄宝剑锋利无伦,世所皆知,若她依言刺他心脏,咫尺之间他真有把握毫发无伤地避开这一击么?又或者……

蓝兔想起水榭中那碗清气悠荡的荷叶笋尖汤,也不知怎的,突然鬼使神差般生出一个念头:又或者,他根本没打算避开呢?

她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荒谬的念头——黑小虎武功远高于她,又非庸碌之辈,现如今麒麟也好,天下也罢,俱是唾手可得,难不成他还真肯把性命随随便便丢在这儿?

是了,他无非是拿从前试探跳跳的法子故技重施,只不过将局中的达达换作他自己罢了!跳跳当时不敢拿达达的性命冒险,故而被他发现了破绽,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更不能重蹈覆辙才是!

他要她刺,那她刺便是了,哪有棋子反过来操心棋手安危的道理?

他的性命,又哪里轮得到她来挂心了?

蓝兔勉强定了定神,心脏却仍突突跳个不停。她缓缓抬手,扬起剑锋,从她最熟悉的一刃寒光之中清晰地望见了自己的眼睛,和眼底那些只有她自己能看清的、深深的惶惑。

黑小虎依然站在她身前不远,背后是微云池粼粼浮动的波光,双手却随意垂在身侧,竟是毫不设防的姿态。

他低下头来,同她四目相对,连话中的一丝温柔都格外冷峻:“蓝兔,听话。吃了药的人都听话。”

“来吧,拿好你的剑,朝这儿刺。”

 

黑小虎回手一挥,将笛尾抵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清晰地感受到另一端传来的跳动。那跳动不疾不徐,并不见半分紊乱,叫黑小虎莫名其妙想起年幼时父亲反复教导的那句“山崩于前色不变,鹿兴于左目不瞬”来。他心说自己总算长进了些,于是微微勾了勾唇角,权当笑了。便在这时,对面的蓝衣少女突然缓缓垂下右手,黑小虎一愣,却见她提剑而起,终于朝他这头走来。

垂暮的夕阳经由她剑刃折射,蹒跚着归降远方的山坳,黑小虎眯了眯眼,索性又往前走了两步。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等待着即将来临的一剑寒光——或者是别的什么。

蓝衣少女左手捏诀,右手持剑,一步步朝他靠近,一如既往的动作迟缓、神情木然。寒意越逼越近,黑小虎的眉峰隐隐结了一层寒霜,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压下身体里那些本能的戒备,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灵光突然划过脑海——不对!

他不是没见过冰魄出鞘,哪一次的寒气强到这个地步,竟能隔空凝出这样一层青霜来?

黑小虎一念及此,目光下移,猛然发觉她大半只右手都藏在袖中,指尖竟然微微发青,就连袖管都覆上了一层严霜,晚风吹之不动。黑小虎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明白了什么,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抓起她的右手——彻骨的冰寒竟让他这样的人都微微颤了一下,而那只被蓝兔藏在袖中的右手果然已经冻作青紫,伤处甚至隐隐泛出灰黑色,水泡肆意滋生——只怕再迟得片刻,她便连剑柄都握不稳了!

黑小虎岂能不知这是冰魄真气在体内流窜失控的结果,他双手发颤,掌心立即涌出真气,源源不断涌入蓝兔体内,强行喝止了她的内息反噬。

这个极端到匪夷所思的命令终于被他亲手中止,却也终于如他所愿,顷刻之间,黑小虎百感交集,心绪大乱不说,连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他深深吸了口气,劈手将冰魄夺下,还剑归鞘,随即长臂一伸,将她拦腰抱起,径往他自己所居的别院走去。

路过水榭之时他顿了顿步子,忽而长长叹了口气。黑小虎望着湖面上彻底沉没的夕阳,突然没头没脑道:“蓝兔,我认了。”

他怀中的少女面无表情,一路被他夺剑、疗伤甚至抱入怀中,神情都不见半点波动。然而这一句话入耳,她额角的青筋轻轻一跳,也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

 

饶是老巫医见多识广,却也不曾见过谁三天两头跟自己的手过不去。左腕的烫伤好不容易开始痊愈,隔天竟又将右手冻成了这个样子,巫医满心困惑,然而自家少主迫切的注视之下,他半个字也不敢多问,只得闷着头将那只受伤的手从少主怀中抽出,小心浸在温水之中:“这一遭真气反噬来势汹汹,若不是少主阻拦及时,只怕非得落下病根不可。”

黑小虎沉默了须臾,这才道:“落下病根……会怎么样?”

巫医想了一想,字斟句酌道:“往后修习冰魄剑法,再要随心所欲,恐怕就难了。”

“那,现在呢?”

“好生疗养,应是无妨。”

黑小虎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声音不知不觉轻了下来:“你用心给她治,多少好药都不要紧——不许叫她落下半点毛病!”

巫医点头应了,回手拿过床头的药方:“方子已经开好,还请少主命人去药庐……”

“不必了。”他抓起方子,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我亲自去。”

蓝兔闭目听他的足音走远,浸在温水中的手指终于恢复了些许知觉,微微蜷缩起来。仓促间她无暇细想黑小虎到底下了什么决心,此刻正待往下深想,谁料这时,窗外竟然传来了极其轻微、却也极其熟悉的一声响动。

蓝兔霍然睁开眼睛:灵鸽!

那是鸽喙击打窗棂的声音!

她跟虹猫早有约定,灵鸽只敲一声,代表的是——他正在前来的路上!

 

暮色和阴云陆续靠拢,将星月都遮挡在外。黑小虎称好药材,一一投入药瓮,又将瓦罐细细盖好,这才到药炉边扇起火来。眼见火苗蹿高,瓮中开始发出“咕嘟”的声响,他终于搁下蒲扇,坐到桌边,将早就备好的宣纸铺开。

早在灵鸽现身之时,他就对蓝兔起了疑心,然而百般试探不见结果,就连虹猫也并未如他所料自投罗网,反倒是她先烫伤了左腕,又在床上烧了整整三天。他平生最恨被人戏耍,原本打算抓住虹猫就去找她摊牌,然而那个武功尽废的小子始终不见踪影,他的脾气无处可发,也就失去了亲手砸碎这一盘僵局的、最好的由头。

那三天之中的某一个时刻,黑小虎睁眼醒来,看见晨光透进纱窗,她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潮红的脸颊上——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就对这一套试探的把戏失去了耐性。他不能带着疑心装作毫不知情,更不能容忍她瞒天过海的欺瞒,可他也不愿不分青红皂白,再喂她一次招魂引——猪老四总算说了句明白话,横竖不能吃一辈子,她总归有一天要醒的。倘若一切皆按他计划运转,那么,等她醒来的时候,他该如何面对她,又该用什么法子留下她呢?

黑小虎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孤注一掷。

这些时日百般试探,他虽没有证据,对她是否受控心里却有七八分把握——他心里清清楚楚,不论是真受控还是假受控,她都有太多的理由刺下这一剑。不刺的理由,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万一他不闪不躲,就这么死了怎么办?

他拿性命作注,赌的就是这个万一。

看着她低头喝汤的时候黑小虎想,万一他真的赌赢了,她当真无论如何都不愿拿他的性命冒险——就像她同剑友之间那样——那他就认了。

瞒天过海也好,虚与委蛇也罢,都认了。

黑小虎想到这里,终于提起笔来,在那张印有斑斓虎纹的信笺上落下了第一行字:“父王亲启:见字如面。”

 

他行云流水般写完了这封奏呈,从怀中取出私章,轻轻呵了口气,在落款处盖了下去。信中寥寥数言,只说他剑法之中尚有不妥,合璧恐将延期,请他父亲按兵不动,缓来会合。这一方朱红落定,他掸了掸纸面,竟然感到了一股久违的轻松。他走到窗边,招来黑鹰,目送它携着这封沉甸甸的信振翅飞远。

黑小虎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到桌边,重又提起笔来。计划既然有变,捕捉麒麟的阵法自然要随之而变,黑小虎凝神片刻,在图纸上大刀阔斧勾画起来。没等他将阵法改完,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脚步声。

黑小虎应声抬头,见是巫医,不由微微变色:“她怎么了?”

“蓝兔宫主伤势无碍。”巫医连忙弯腰行礼,见少主脸色缓和下去,这才道,“是猪四堂主方才派人来报,说那位即将临盆的夫人这两日不知对什么东西过了敏,脸上长满了红疙瘩——她离产期不过几日,用药须得谨慎再三。”他话音刚落,窗外便有人战战兢兢道:“兹事体大,堂主不敢擅专,这才遣小人回来请、请示少主。”

“猪老四这个废物!”黑小虎闻言,勃然大怒,“抓不到虹猫也就罢了,现在连个女人都看不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他何用!来人!”他晓得猪老四对他拒赐达夫人一事心怀不满,此时听到这番惺惺作态的说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禁恼道,“你们四堂主既然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我便派人同去,亲自送药给他;他要再捅出什么娄子,这堂主之位不要也罢!”

眼见亲卫领了新药,奉命退下,黑小虎转过脸来,却见巫医仍在药箱前梭巡,心头不由微微一紧:“巫医还有事?”

“蓝兔宫主伤势虽无大碍,伤口却疼得厉害,一直睡得不大安稳。老夫除了给猪四堂主配药,还要取些麻沸散回去。”

“你说什么?!疼得厉害?”黑小虎瞳孔一缩,出手如电,长臂一伸便将巫医怀中的药瓶夺了过来,“麻沸散给我。我去瞧瞧。”他对蓝兔的性子最清楚不过,晓得她绝不是轻易喊疼的人。上回烧成那样都不肯露出半点软弱,这一次的冻伤该是疼到了什么地步,才逼得她被巫医看出了异样,乃至不得不靠麻沸散来镇痛呢?

他心急如焚,匆匆出门往别院赶去,岂料还没走上几步,一只鸽子迎面飞来,从他头顶一掠而过。黑小虎认出这是蓝兔的灵鸽,心头一动,却又强自忍住。他揣着装有麻沸散的药瓶,正要继续向前,谁料这时,不远处居然再一次传来了翅膀扑棱的声音。黑小虎一愣之下,仰头看去,但见一只同样眼熟的鸽子紧随其后,羽翅上赤红的一点在夜幕中格外打眼。

他怔了一怔,突然明白过来。

黑小虎站在廊下,神情变了又变。他猛地掉头,抬脚便往灵鸽消失的地方追去。

 

蓝兔骗得巫医出门之后,立即起身,往黑小虎的别院中潜去。她屋外的暗线已经尽数撤去,蓝兔强忍痛楚,竭力让自己神色平静,步伐呆滞。

她不知虹猫为何会突然往这边来,也不知黑小虎究竟下了什么决心、又打算认了什么,时间紧迫到不容她有暇深想,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不论虹猫功成与否,他一旦回来,局势立破,七剑和魔教必有一战;她右手如今伤势未愈,恐怕连合璧都勉强,若不拿回长虹,七剑实在胜算寥寥!蓝兔心急如焚,脸色苍白之极,好在这一路的守卫都是见她见惯了的,加之都晓得她神志不清,是以无人阻拦,竟让她一路畅通无阻。一路上有惊无险,总算进了别院大门,蓝兔一眼便望见了那柄挂在床头的绯色长剑。她几步上前,伸手取剑,长虹在她掌中微微颤动,仿佛故人经年相逢。

蓝兔心绪稍定,正要出门找个僻静地方藏剑,岂料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

蓝兔眉心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将剑往被褥里一塞,下一刻竹门便被人踹了开来。就在不久之前,湖边的夕阳还那样好,此时窗外却已是乌云翻滚,那人来势汹汹,像是从头到脚都裹在一身阴沉里。他目光如电,从她的脸一路下移,终于落在她身后凌乱的床铺上。蓝兔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做出半点反应,他便突然上前,一手拎住她的胳膊,另一手抓住被褥,一把掀开。

长虹静静躺在床上,绯剑流光,黑小虎定定地瞧着,嘴角突然带起一缕冷笑。

蓝兔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回来,一时间心念电转,她正要想法子找个拭剑的借口,岂料这时,黑小虎发出一声突兀的冷笑,将手中的东西狠狠往地上一掷。不容蓝兔看清被他掼在地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人便一步跨上前来,将头一低,双唇几乎要碰到她的面颊。蓝兔惊得跌坐在床,强行维系脸上最后一丝镇静:“小……小虎……”

“还叫小虎呢?”他唇角一勾,脸色却是铁青的,“伤口疼得睡不着,还有心思来我屋里替我拭剑,嗯?”

他手上缓缓用力,蓝兔吃痛极了,冷汗涔涔而下。她强忍着腕上烧灼般的剧痛,一字一字道:“小虎要我……每天都来……”

“哦,这么听我话?我要你来你便来么?”他不意听见这么一句,微微一愣,随即却恶狠狠地甩开了手,冷笑道,“好,好极了。”

“那我现在要你过来,再亲亲我。”

 

蓝兔心中咯噔一下,却也无法可想,只得故技重施,双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碰。岂料还没等她退开,黑小虎便猛地睁开了眼睛,冷冷道:“不够。再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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