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封刀入鞘(4)


黑小虎将蓝兔送回屋后,又小心替她掖好被角,这才转身出门。天边夜色深沉,正是黎明前最暗的光景,黑小虎毫无睡意,于是先去了竹林居,沉着脸在他亲自布下的围捕麒麟的大阵跟前巡视了一番,将站在边角那几个不长心的小卒狠狠骂了一通,又去林子里练了一会剑,直到天光大亮才起身回房。猪老四早已候在门口,皱着眉头不住踱步,黑小虎清了清嗓子,哼了一声,冷眼瞧着他将眉梢那些不耐迅速收敛,换成一副谦卑的神色:“少主,属下依您吩咐,在蓝兔宫主屋外布了暗线,只是连日来并未发现异常;人质照您所说移到了别处,水牢的人手也增加了一倍,如今只怕连只鸽子也飞不出去。”

见黑小虎颔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可是少主,您是拿达夫人母子试她,算定了她若神志清醒,一定会单枪匹马前去救人?”

黑小虎一听便知他拐弯抹角,当即冷冷道:“有话直说。”

猪老四心说我能有什么话?您做少主的想一出是一出,哪会在乎做下属的为您一句话要跑断多少条腿?让她招架不了的法子多着呢,不说别人,咱们那位前护法是怎么着的道儿?七剑您控制了五个,随便叫一个过来,直接命她卸谁一条左胳膊不就得了?又不妨碍您的大业,又一目了然,这种简单粗暴的法子您还能想不到是怎么?现如今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试出什么了没有?您不过是不肯逼她,也不想逼您自己罢了——可您跟她一来一去互相试探,我们这些跑腿的得什么好处了?

他腹诽半天,嘴上却不得不恭谨道:“恕属下直言,若真怀疑她有问题,有的是别的法子,您……您何苦绕这么大一圈?”

黑小虎面无表情,只冷冷道:“你懂什么。我自有我的考量。做好你分内的事儿,本少主自然不会亏待你——事成之后,你尽管去秦楼楚馆好好挑,瞧上几个就要几个,记在账上便是,权当本少主的奖赏了。”

猪老四听他口风不对,试探道:“那……那人质……”

“一个生过孩子嫁过人的女人,猪堂主不会当真念念不忘罢?”黑小虎嘴角一扬,冷笑道,“本少主还以为猪堂主临场发挥,言辞间说得那样绘声绘色,全是为本少主的大计考量呢。怎么,猪堂主不会是想来告诉我,你演着演着假戏真做,还真对那大肚婆动了心思吧?”

猪老四见他先发制人倒打一耙,倒教自己里外不是人了起来,不由得脊背一凉,慌忙跪倒在地:“属……属下不敢!属下谢少主赏!”他没料到黑小虎不单要保蓝兔,连这个时过境迁、无甚用处的人质竟也舍不得给,心头不由得愤懑难当:难不成这位少主还真是个情种,要为了蓝兔放七剑诸人一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不敢同黑小虎当面起争执,却又不甘心被黑小虎这样轻描淡写打发了,想了一想,低下头去,捏出一副百般迟疑而又关怀备至的口吻来:“少主,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这副做作的样子黑小虎光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忍不住往窗边退了两步,这才道:“当讲便讲,不当讲便不讲。怎么,猪四堂主在教中多年,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猪老四被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时间更是恨得牙痒,俯首便道:“那少主就恕属下多嘴了。依属下看,您要真起了疑心,又何苦费这么多心思来试探她?”他说到这里,心底发出冷冷的一声嘲笑,更深地低下头去,“要真怀疑那冰魄剑主不曾受控,您索性把她唤来,再喂两颗招魂引不就得了?左右她现在无力反抗,管她从前如何,现在受制于您不就行了么?”

他说完便掀起眼皮,果然看到黑小虎愣在原地,脸色变了又变。他神情变幻莫测,仿佛藏在身后许久的窗户纸终于被人一朝捅破,一时间竟不知是恼羞成怒更多,还是颓丧更多。猪老四瞧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不由发毛,突然后悔自己不该图一时痛快,捅破了少主这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说出这么一番膈应他的大实话来。他缩着脖子,生怕少主一个不快拿他出气,不料这时,门外远远传来一个轻盈又迟缓的脚步声。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黑小虎突然稳住神色,微微拔高声量道:“罢了。巫医既能提前备好药材,只要不损药效,催产也无妨。准了便是。”

猪老四一愣,听见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又见黑小虎正盯着自己,目光凌厉如刀,这才明白过来,连忙俯身道:“是!是!属下这就去办!”

他话音刚落,神情木然的少女便推门而入。猪老四赶忙告退,仓促间同她擦肩而过,只见她同其他服过招魂引的七剑一般的容色憔悴,像是连日来都不曾好好睡过。


蓝兔照例给黑小虎更衣铺床,辰时三刻过后才得以回屋。她昨夜辗转反侧,将去水牢那一路上的见闻反复思忖,越想越难以入眠。那人的话句句言犹在耳,那“活婴”两字当中明明带着一个活字,为何却比任何同死有关的字眼更教她胆战心惊呢?

她略通医道,晓得活婴入药虽然骇然听闻,但也并非毫无根据,猪老四又说得言之凿凿,只怕真是确有其事……蓝兔越思虑越心寒,可即便到了这一步,她内心深处仍有一点莫名其妙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黑小虎他再如何心狠手辣,再如何将七剑逼上绝路,也是江湖人的江湖之争。他绝不至于对孤儿寡母下如此毒手。

可是,若她心中所思所想是真,那么眼前所见又是什么呢?

她苦笑起来,想起黑小虎方才亲口说出的“催产无妨”,心知再也等不起了——一旦达夫人当真服下催产药,局势立变,凭她一人绝无可能保住她们母子两个,现在唯一能救出达夫人的,只有一人。

蓝兔小心翼翼将头探出竹窗,确信四下无人,这才唤来灵鸽,匆忙给虹猫传信。她生怕信笺半途被截,不敢落笔多言,只在其中塞了一幅画,画中以七剑暗语隐指昨夜机关道路,右下角画了一枚白色的棋子,即将碎成两半。

蓝兔一面企盼虹猫明白自己的意思,一面打开竹窗,将灵鸽放出屋子。然而直到水蓝色的羽翅融入天边的霞光之中,她这才一个激灵,浑身汗毛竖起:糟了!


不对,都不对!

这些日子黑小虎虽与她同进同出,却极少在她跟前料理魔教内务,反而喜欢跟她一道做些无关痛痒的琐事,为什么偏偏取胎炼药这等阴毒的大事要带她同往,连下令催产都恰好被她撞见?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

蓝兔连日来精神紧绷,并未往这上头想过,如今一念及此,前事立刻在脑海中滚滚而来:那碗放错了药材的乌汤,那张随手搁在桌上的方子,那些异乎寻常的亲昵举止,甚至听完猪老四的妄言之后那一缕隐忍不发的冷笑……她早该想到才对!那人从来不屑乘人之危,怎么会突然性情大变,这样对付一个弱质女流?只怕是她什么地方不慎露了破绽,以至他对自己起了疑心,这才故意以手段相试!

他手段再如何狠辣,终究也还没堕落到无事不为的地步,又岂是猪无戒那等阴毒小人了?

蓝兔心中某处悄悄宁定下来,然而这一丝不可告人的轻松只维系了片刻,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念头便突然蹿了出来,叫她一瞬间毛骨悚然,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蓝兔头皮发麻,顷刻间额上全是冷汗,一个箭步跨到窗边。太阳已经彻底升上了头顶,金光万丈东来,而她亲手放出的灵鸽早已没入云霄,往天子山下去了。

蓝兔心头大急,忍不住再上前一步,双手按在窗台上,运气屏息,然而便在这时,远处的竹林里传来窸窣的响动,像是极低的脚步声。

蓝兔先前不曾留意到这些动静,此时浑身一凛,立即打消了翻身出窗的念头。她再略一思忖,右掌缓缓合拢,将自己的左腕反手握住。


猪无戒从黑小虎的别院中告退以后,慢吞吞地朝瀑布那头折返。那瀑布后的石洞又阴又冷,炭火又都随着达夫人挪到了别处,哪有竹林居舒坦?猪无戒满心不愿,一路上逢人便拉着多说两句——这些日子他数次被少主传召,人人也都乐意奉承,是以过了大半个时辰,猪无戒才离开十里画廊的地界。他正抱着一小坛竹叶青,东倒西歪地往前走,不料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淡道:“猪老四,你倒逍遥。”

猪无戒大惊失色,猛地刹住步子,缩着脖子望向那个掠过身前的黑影,结结巴巴道:“少,少主,您怎么来了?”

黑小虎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酒坛上,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一言不发地站着。被他这么一瞧,猪无戒只觉芒刺在背,赶忙将剩下的半坛竹叶青往地下一掼,讪笑道:“刚刚属下急着要走,奈何底下那些人不懂事,非说天气太冷,硬要塞这么坛酒给我,说什么喝口酒驱驱寒……少主赎罪,少主赎罪!属下这就赶去,您尽管放心,有您布置的机关在,她便是当真来了,也只有自投罗网的份!”他顿了顿,小心翼翼有道,“少主,事到如今,是不是把蓝兔宫主屋外的暗线都撤了?”

黑小虎挑了挑眉:“撤了?”

“她要是真没被控制,到时候孤注一掷出来救人,发现了暗线可怎么好?”猪无戒悄悄抬头瞄了他一眼,见这位少主始终讳莫如深,忍不住撇了撇嘴,“如今这个样子,倘若她半途发现了什么,您一番苦心岂不是都白费了?”

黑小虎闻言目光一垂,总算认认真真看了猪无戒一眼:“你当我在那石牢里煞费苦心,是为了困她么?”

这句话声量并不如何高,语气也平平淡淡,却直如晴天霹雳,叫猪无戒大惊之下,猛地明白过来。他忽然发觉自己一直以来都小看了这位少主,更小看了他这一番心思——他原以为黑小虎早被猪油蒙了心,满脑子只顾着跟蓝兔死磕,却不曾想到,这一番取胎炼药的虚张声势原来并不只为了试探那位美人儿,更是为了请君入瓮,将虹猫那条漏网之鱼引到明处来!是了,以蓝兔现在的处境,离开竹林居便是满盘皆输,倘若她当真没被招魂引控制、又信了少主这一番活婴炼药的说辞,那么除了联络虹猫,再没有别的法子能救出那母子二人了!这样一来,虹猫自投罗网,只有死路一条!

猪无戒越想越是脊背发凉,忍不住倒头行礼,这一次说出的话却是心悦诚服:“少主英明!属下一定谨遵号令,将虹猫捉拿回去!”

“捉拿回去还是别了。一旦虹猫现身,莫让他走出我的机关半步,省得一路上再出差池。”黑小虎轻轻“嗤”了一声,起身便要往前,猪无戒见他也去,不由一愣:“少主您……不去处置那冰魄剑主么?”

“等制服了虹猫,再去找她不迟。”黑小虎头也不回,声音冷峻得听不出半点情绪,不料这时,身后的小径上突然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少、少主,别院里那位出、出事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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