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断鸿(8)

讨厌黑小虎/CP洁癖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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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宝剑初锋

鹞山自归四象坛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光景。

昨天夜里神秘人送少主回寨,齐坛主召人上山,白教主亲临石厅,顾六堂主的独女被禁足,连串变故叫人应接不暇;现如今天还没亮透,五堂那位向来神秘的千远晗堂主又悄无声息进了石厅,惹得厅外众人愈发忐忑,不知前路究竟如何。正当人心惶惶之际,山口却突然传来一声马嘶。

众人纷纷回头,却见齐百寿翻身下马,面无表情地扫了众人一眼,随后径直朝石厅走去。他在四象坛中积威甚重,教众们不由自主闭上了嘴,谁料齐百寿走到门口一言不发,屈膝便跪了下去。他端端正正磕过三个响头,这才从怀中取出蓝兔交予他的银丝锦囊,举过头顶,扬声道:“属下无能,未能查明对方身份,只将药方平安带回。齐百寿甘领罪责!”

他虽一夜未眠,声音却仍然铿锵,坐在厅上的白无晦听见这话,扯了扯嘴角,似是感叹:“齐坛主真是忠心耿耿啊。”

千远晗原本正在榻前把脉,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不由悄悄瞥了白无晦一眼,这才斟酌道:“忠心也要用对地方才好。要不要先请齐坛主进来?”

“跪个一时半刻不打紧。”白无晦淡淡道,“你去窗口,叫人先把药方送进来吧。”

千远晗应声而起,走到窗前。齐百寿仍然保持着双手高举过顶的姿势,掌心隐约透出紫黑色泽。千远晗心头一凛,低声嘱咐窗外的黑衣兵取锦囊进来,自己则慢腾腾挪回身子,向着白无晦道:“果然忠心耿耿。”

“五堂主不愧是毒中妙手,连带着眼力也毒得很。”白无晦牵动皮肉,缓缓笑了笑,“他虽放走了昨夜的神秘人,倒总算没敢把谢礼扔了。齐坛主在孤王手底下也快满三月了,是该知道孤王的脾气。他晓得孤王不会善罢甘休,索性主动代他那位恩人拿了谢礼,指望孤王不要追究下去——嗯,不错,不错。忠勇可嘉。”

千远晗面无表情,低眉道:“教主妙计,摧心丹药效通神。”

“也算他识相了。过两日你再送两瓶摧心丹解药上殿吧。”白无晦将目光投向床榻,“虎儿的伤势究竟如何?”

“属下心中有数了。”千远晗正要再说,黑衣兵已经恭恭敬敬将齐百寿带回的锦囊奉了上来。千远晗得白无晦授意,伸手接过锦囊,边看边蹙眉头。

白无晦道:“怎么?药方有问题么?”

“纸上写的药引是无根水。”千远晗苦笑,“那神秘人果然早留了一手。这等药引既对症候又随处可见,倘使出了差池,断断没法向教中交代。”

“胆敢孤身闯山,能是常人么?”白无晦冷笑道,“只不过,这小姑娘要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可也把本教瞧得忒小了。”

“姑娘?”千远晗吃了一惊,“昨夜闯山的竟是个女子么?一路上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虽然瞧不出真容,可孤王也不是瞎子。”白无晦不置可否,“说来,巫医取生生造化丸还没回来么?”

千远晗默默往窗外瞥了一眼,道:“生生造化丸原就没炼成几颗,年前少——”他硬生生刹住了嘴里的半截话,正想再悄悄打量白无晦一眼,谁料白无晦头也不抬,只淡淡道:“年前少主怎么?”

千远晗听到“少主”二字从这位教主嘴里亲口吐出,心头一动,继续道:“年前少主为了制服七剑,一下用掉两枚,老教主大发雷霆,将他手里最后一丸药收了回来,都说是放在慕七手里。现如今慕七……”千远晗适时住了嘴,顿了顿才道,“想必巫医是去找慕家的丫头了。”

他话音未落,门口便有人嘶声道:“教主,属下求见。”

“说人人到,巫医回来了。”千远晗眉心一动,不敢抬头,只低声道,“教主……要救么?”

“救!怎么不救?”白无晦笑道,“大半个教里的人都听说少主活着被送回鹞山了,孤王是他亲舅舅,还能让他死了不成?”他顿了顿,扬声道,“巫医,你和齐坛主一块进来吧。”

千远晗默默抬头,见白无晦的目光扫来,立刻明白他想知道什么,沉声道:“依属下所见,少主此前被雷火震伤心脉,原是非死不可,只是不知从哪里蹿出一股内力,保了他心脉几日,又恰巧碰上麒麟之血,这才活了下来。那神秘人上山前想必找过名医救治少主,那名医手段极高,该稳住的脉象一丝不差,半点时机都不曾耽误;只要再用生生造化丸化去少主体内的毒,他就能醒过来了。”

白无晦沉吟不语,刚进门的齐百寿却听清了他最后一句,紧绷的面皮稍稍和缓了些许。他面色发青,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然而白无晦瞧也不肯瞧他,只朝巫医伸出手去。那巫医全身裹在黑袍之中,两只枯爪似的手一齐伸出,奉上一个楠木药匣:“慕家的丫头原本说不晓得药瓶在哪,出去转了一圈之后却又找着了,当真奇怪。”

他声音嘶哑,说起话来像是有人正用力刮去地上的木屑,刺耳极了。白无晦听巫医说完,倒也没多问什么;他抬手揭开木匣,将其中唯一一颗暗红色丹药搁在掌心,细细端详。一股奇异而浓烈的味道立即在石厅里蔓延开来,千远晗闻了一闻,面色忽然大变。他缓了缓神,又定睛看了一眼匣中的药丸,脸上虽然强忍着没露出太多惊慌,眼角却已抽搐起来。白无晦岂会漏过他的动作,当即皱了皱眉:“怎么?这药丸不妥么?”

千远晗深深吸了口气,道:“药是真药,只是……”他犹豫片刻,“这枚生生造化丸质地不纯,带有极淡的血魔疯癫丸的气味。”

“什么?”这一下连白无晦也吃了一惊,“千堂主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生生造化丸何等神物,天下间绝大多数毒遇之则化,如今这血魔疯癫丸的气味不散,说明这一枚生生造化丸中本身就掺有血魔毒素——只怕是少主当年给七剑之首下毒时为免泄露底细,将剩下这颗生生造化丸也同血魔之药存放在了一处。”

白无晦的脸色变幻不定:“没法将药性分离么?”

千远晗缓缓摇头:“血魔疯癫丸的毒性有多霸道,侵蚀性有多强,想必您也知晓。一旦沾染,怎么可能将它剥离出来?”

齐百寿听在耳中,脸色愈发青白。他咬了咬牙,勉力挤出一个笑来,扭头朝千远晗道:“五堂主,您、您‘毒医’之名举世无双,连配制黯然销魂散都不在话下,对付血魔疯癫丸也一定有法子吧?”

“哟,不敢当。”千远晗嘴角一抿,头也不回道,“我一个半路出家的郎中,哪担得起齐坛主这等盛赞哪?便是大罗神仙下凡,只怕也分不开这两味药,何况我呢?倘若不服这药,我顶多也就能让少主清醒片刻,其余什么也做不了了。”

齐百寿额头冷汗直流,正要低头再求他两句,却听白无晦坐在石厅最高之处,缓缓道:“千堂主,喂虎儿吃药吧。”

齐百寿心中一震,悚然回头:“教主不可啊!这药里有血魔毒素,少主若是服了,醒来之后岂不跟从前老教主一样了么?”

“少主若不服药,不出三天便要毙命!”千远晗已经接过木匣,此时扭过脸来,冷冷斥道,“齐坛主,你想抗命么?”

齐百寿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一言不发,缓缓后退两步,将整个身子拦在黑小虎榻前。

白无晦见状,勃然大怒:“齐坛主是想犯上作乱吗?退下!倘若耽搁了少主治病,孤王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还有一颗药……老教主从前不是还剩下一颗药吗?”齐百寿纹丝不动,脸上却终于现出慌乱之色,“属下、属下这就去找,求教主再给属下一点时间——”

“那颗药早在老教主死后就不知所踪了,他连个全尸也没剩下,你去哪里找?”千远晗冷嗤一声,“让开!”

齐百寿咬紧牙关,终于艰难道:“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就算非做不可,也该由少主自己决定才是。属下不敢让!”摧心丹的毒性和白无晦的威压逼得他汗如雨下,然而这道瘦削的身影还是拦在榻前,一步不退,“千堂主不是说有法子让少主清醒片刻么?除非少主亲口说他愿意服药,否则属下便是死在鹞山,也绝不会退开半步!”

千远晗没料到他骨头这样硬,不由迟疑地看了白无晦一眼。白无晦沉吟片刻,淡淡道:“罢了。孤王也想听听虎儿的意思。”

千远晗闻言,从袖中摸出数根长约五寸、碧光莹莹的的针来。齐百寿侧开身子让他过去,目光却一刻都不敢离开。千远晗长袖一拂,银光依次闪烁,他眼见黑小虎眼皮微动,这才伏在他耳畔匆匆说了几句。

齐百寿手心之中全是冷汗,一瞬不瞬地盯着榻上的人。这个人昏迷许久,遍体鳞伤,轮廓依稀还是个未曾及冠的少年。齐百寿俯下身来,颤着嗓子,一字一句问:“少主,这药……这药您吃是不吃?”

石厅里一片死寂,半晌不见回音。当齐百寿几乎疑心少主根本没有醒过的时候,榻上的人忽然动了动嘴唇。

他说:“吃。”


马蹄一跨过百草谷的界碑,蓝兔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呵欠。虹猫闻声扭头,见她脸上粘的两粒黑痣不知何时已经掉了一颗,刻意涂就的浓眉也被汗水晕染开来,当即忍笑道:“快洗把脸去睡吧。以咱俩现在这副尊容,真要是给他们几个瞧见了,只怕别想轻易过关。”

蓝兔听出他声音里的笑意,立即明白自己脸上有异,却也不甚在意,只随手抹了一把脸颊:“如何,我扮得像不像?”

虹猫沉吟道:“骗骗其他人足够了,就是不晓得瞒不瞒得过那位白教主。”

“谁问你这个啦?”蓝兔哼了一声,将下巴一扬,“我是说我扮翩翩佳公子像不像?”

“……像,像极了。你这么一打扮,再拣一把折扇在手,保管比咱们居士还要清雅。”虹猫忍俊不禁,索性大大方方将她打量一番,“不过你既易了容貌,何必还要加上这两颗黑痣?不怕太点眼么?”

“咱们虹猫少侠光风霁月,从没琢磨过易容之术吧?要的就是点眼。”蓝兔笑道,“我爹爹从前告诉我说,易容最要紧的不是完全掩盖容貌——事实上没人能完全掩盖自己所有的特征,所以倒不如在脸上添些更明显的特征。白无晦未必信我这张脸,但他日后想起我来,一定最先记起这两颗黑痣,反倒未必记得其他了。”

“有道理。”虹猫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我倒从没想过这一层。伯父高见,实在佩服。”

蓝兔听他说得认真,原本还想再玩笑两句,奈何殚精竭力一夜之后实在疲倦,翻涌的困意叫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当着虹猫的面她颇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捂住了脸,小声道:“好啦,我先回屋,你也早点歇着。”

“知道了。”虹猫含笑,“先睡一觉,别的事有我呢。”

蓝兔依言掉转马头,没走两步却又勒住了马缰。虹猫原想等她走远再离开,此时见她停步,立即明白过来,抢在前头道:“别谢我——换了你你也会瞒着他们陪我上山,而且肯定不许我谢你的。”见她的背影仍然纹丝不动,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道,“你要实在过意不去,晚上教我做米汤就是啦。我这是有求于人,不得不先卖个人情给你。”

蓝兔终于回过头来,脸上被易容的黑粉涂得乱七八糟,笑起来的时候却仍是唇红齿白的娇俏模样:“好,说定啦。”

虹猫目送蓝兔离开他的视线,这才掉过头去,用力一夹马肚:“驾!”

他策马急奔,原想先回屋换件衣衫,再装作无意地溜达到竹林居去,谁料还没等翻身下马,一道灰影便远远出现在了他的屋檐下。这人显然在他门口徘徊了很久,整个人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怎么办?蓝兔还没回来,虹猫也不见人影,难道他发现蓝兔的秘密了?不对不对,发现倒好了,怕就怕蓝兔一个人在山上出了什么岔子……”

他不住念叨,虹猫听见反倒乐了,当即悄悄下了马背,运起轻功往长廊跃去。逗逗关心则乱,完全没察觉他的脚步声,只不住在门口兜着圈子:“怎么办,前两剑都不在,这种大事我要跟谁商量才好?大奔是个二愣子,莎丽又是个姑娘家,要不还是去找跳跳吧……可万一蓝兔平安回来,发现我把实情告诉了跳跳,岂不是弄巧成拙么?我哪还有脸见她啊?这可怎么好……”

虹猫藏在廊后的小树丛里听了半天,实在憋不住笑,于是踩着轻功悄无声息地闪到逗逗身后,人站在左边,却伸手拍了拍他右肩:“逗逗,你没脸见谁呀?”

逗逗骇了一跳,骤然回过头来,谁料右边空无一人,反倒是左侧有个人笑吟吟道:“我在这儿呢。”

逗逗冷不丁撞见他,一张脸上面无人色,连说话都结巴起来:“虹、虹猫?”

虹猫不慌不忙道:“找我有事? ”

“啊,我没啥事,我就是闲来无事过来看看,哈哈,哈哈哈……”逗逗干笑了两声,突然发觉他穿着有异,脱口叫道,“夜行衣?虹猫你昨晚出门了?”眼见虹猫点头,他心中大叫不妙,面上却偏偏还虚张声势,抬手就要去抓虹猫的衣角:“好哇,咱们七剑之首一个人去了哪里,赶紧从实招来!”

“我还没兴师问罪,你倒先盘问起我来了?”虹猫三下两下就截住了他的掌风,将脸一板,“你跟蓝兔合起伙来蒙了大伙儿这么多天,就不会问心有愧么?”

逗逗心头一凉,心说完了完了果然被发现了,仅剩的那点侥幸也终于无影无踪:“你……你都知道啦?”他低下头来,垂头丧气道,“是我不对,你怪我吧。”

“哦,怪你什么?”虹猫强忍住笑,一本正经道,“把你的罪状列列看,我跟其他人商量下怎么罚。”

“其实也没啥,不过是救了个快死的人嘛……碰巧那个人又是魔教少主罢了,咱们七剑传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逗逗哪里是乖乖听话的人,他眼珠一转,立即打起精神来,“虹猫你说实话,你到底跟其他人说了没?要是没说的话——”没等他把话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急切的脚步声。

虹猫脸色微变,将屋门一推,立刻闪身进了内室,与此同时,达达急匆匆走出竹林,见是逗逗,微微诧异:“神医,你也来找虹猫?”

“啊,是啊。”逗逗见他如此,心知虹猫果真没将黑小虎的秘密告诉其他人,当下咳嗽一声,若无其事道,“虹猫练了会儿剑,在里头换衣裳呢。”

“哦。”达达倒也没瞧出他的异样,只急冲冲道,“等他换完,神医你跟他一块儿到竹林居来一下,我现在去喊莎丽跟蓝兔!”

“怎么了?”逗逗受他神情感染,脸色也不由自主严肃起来,“出什么事了?”

“你记得昨晚咱们收到的那封信吗?”达达焦灼道,“夫人按你给的方子配齐了药水,今晨忙活了好半天,纸上那些字符才勉强连成了一句话——淮水断流。”

“离寒冬时节还早呢,淮水怎么可能断流?”逗逗蹙紧眉头,“难不成写信之人不方便说话,所以只能语焉不详?”

达达面沉如水,缓缓道:“淮河以北,是覃水派的地界。”

“你的意思是……这封传书只怕意在求救?”逗逗瞳孔骤缩,“你先过去,我跟虹猫马上来。”


魔教重建以来,头一次把议事放在午后时分。

千远晗清晨下了鹞山便倒头睡了,此时坐在主峰上仍有些睡眼惺忪,他左侧的顾怜却换了件轻纱长袍,艳妆华服,云鬓高鬟,神情一丝不苟;右侧属于慕七的那把椅子仍然空着,飞尘在阳光下历历可数。千远晗余光一瞟,见齐百寿坐在更下一排的石椅上,面无表情,眼下却泛着一圈青色,心中不由一凛。正在这时,厅上的白无晦轻轻咳了一声:“昨夜教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想必诸位也都听说了。”

座下三人一同起身,齐齐拜倒:“少主归山,恭喜教主。” 

白无晦微微颔首:“虎儿伤势未定,原本打算叫五堂主替孤王下趟江南,如今只怕要换人了。”

顾怜闻言,盈盈福身,道:“阿怜愿往。”

千远晗眉目一动,正要说话,谁料门外却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不必了。”

众人一惊,纷纷抬头,第一眼望见的却是一角猩红的披风。深秋的阳光全无遮拦,肆意透过那一角所有人都格外熟悉的披风,投下血红色的阴影。少年目不斜视,缓缓走到厅下,呼吸丝毫不见凝滞,脚步声也轻若无物,哪里像一个重伤之人?

他长发披散,身上的衣衫却分外整齐。这个人依旧俊眉修目,与几月前并无不同,他现身的那一刻众人几乎疑心自己仍然站在黑心虎的养心殿中,人人脸上都有一瞬的恍惚。然而他的脸色却苍白之极,眼中也全是血丝,透着一股子沉沉的颓丧。

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少主,人人心里涌上不安的情绪来,然而这位从阎罗殿里再度浴血而出的少主看也不看座下众人,只径直朝白无晦行了一礼:“虎儿无碍,让教主担心了。千堂主大可赶赴江南,不必为虎儿坏了计划。”

“虎儿,你怎么就下床啦?快坐下歇着,身子要紧。”白无晦赶忙起身,亲自搀住了黑小虎,扭头吩咐道,“给少主搬石座来,快!”

黑小虎面无表情地目送着黑衣兵们放下石座,这才在白无晦下首坐住。白无晦见他坐稳,道:“还不参见少主?”

众人纷纷起身,正要再拜,却听黑小虎忽然摆了摆手,缓声道:“诸位堂主且慢,先容我跟教主讨个人情。”

白无晦见齐百寿站在最末,脸色青白交加,显然是饱受摧心丹毒素折磨。他料想这个外甥是要护此人一护,当下颔首道:“你说。”

黑小虎果然道:“虎儿从前的心腹亲卫一共三支,如今仅剩四象坛一脉,坛中上下都由虎儿一手训练,想必在我麾下更能物尽其用。还请教主成全。”

“准了。”白无晦点了点头,不料他话音未落,黑小虎便立刻转过身去,厉声道:“齐百寿,你可知罪?”

齐百寿愕然出列,抬起头来,恰好对上黑小虎阴沉的目光。他心中一震,立时拜倒:“属下无能,求少主明示!”

“明示?”黑小虎面沉如水,冷笑道,“七剑合璧远在九月,距今整整四十七日;老教主大仇未报,你倒在鹞山修起新坛来了?七剑还睁着眼,你也没咽气,这还不算奇耻大辱么?滚去水牢思过三天,无召不得出!”

齐百寿脸色更白了些,却是重重叩下头去,额头紧贴地面:“遵命!”

他顺从地被应声而来的亲兵拉出石厅,留下其他二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望着那个逆光而站的人影,各人心中都是一颤:少主这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连拼死救他的齐百寿都被关了水牢,教中众人这些日子只忙着招兵买马,丝毫不敢去触七剑的霉头,这帐却要怎么算?

正当千、顾二人为黑小虎威势所慑之时,厅上的白无晦轻轻咳了一声。千远晗和顾怜对视一眼,忽然醒悟过来:是了,紧张什么?这位少主打从出关以来就目中无人,难不成还以为现在的魔教跟从前一般,容得他黑小虎一手遮天么?

厅中人人各怀心思,黑小虎却收敛了通身的戾气,转身朝白无晦拱手道:“虎儿手底下的人无用,叫舅舅见笑了。”

白无晦脸上阴晴不定,正要说话,却见黑小虎微微躬身,脸上的神情看不清楚:“虎儿还有一事相求。”

白无晦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硬生生忍住了:“你说。”

“舅舅,我想回去看看。”


门响的时候跳跳应声抬眼,原以为来的该是离竹林居最近的逗逗,谁料进门的却是蓝兔。她换过了一身湖蓝的长裙,步履轻快,格外容光照人。跳跳朝她招了招手,她便径直走到跳跳身边来,笑道:“青光剑主来得早呀。”

“喏,除了虹猫逗逗,其他人都到啦。”跳跳侧身让她坐下,心中却诧异起来:蓝兔一贯随性,绝不似那些不涂脂粉就不肯出门的闺秀,今日她头发只匆忙扎作马尾,尚有几缕碎发贴在脖颈上,双颊却细细敷了一层脂粉,只怕不大对劲。他悄悄瞥了蓝兔一眼,见她肌肤如玉,脸上一丝瑕疵也无,眼中却多了几根血丝,当即不动声色倒了杯热茶,递到蓝兔手边:“喏,新泡的。”

蓝兔也不跟他客气,低头抿了一口,脸色这才真正和缓起来。跳跳猜想她昨夜未曾睡好,正要再问两句,虹猫跟逗逗便在这时一前一后进了门。跳跳一眼望见虹猫两眼通红,竟跟蓝兔如出一辙,眼眶下还有一圈难以掩饰的乌青,心说这倒奇了,难不成这俩人昨晚都睡不着觉,凑到一块秉烛夜谈去了?他忍不住想揶揄两句,蓝兔却抢先搁下茶杯,道:“达达,人齐啦,有什么话快说吧。”

“喏。”达达见大家都到了,当即推了一把还在瞌睡的大奔,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搁在桌上,“淮水断流,只怕是覃水派求援的密语。”

大奔皱了皱眉:“会不会是江南四府贼心不死,还想找阿越那小子的麻烦?”

“给那家人偿命的不过是区区一个彭彪,又不是他裴家的长公子,江南四府哪有这等闲心。”达达摇头,“我看不至于。”

莎丽沉吟道:“那会不会是鬼王寨上那个新魔教动的手?”

蓝兔一凛,轻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去一趟江淮。”

“不错。”虹猫颔首,“覃水派是达达旧交,求援信又送到了百草谷,我们岂能袖手旁观?何况,万一真是阿越给覃水派招了灾祸,我们难辞其咎,这一趟非去不可。”

“唉,好日子刚过了半个月,就不能让人多躺会么?”逗逗唉声叹气,抱着茶杯不肯撒手,“要不我留在百草谷观察鬼王寨的动静,你们几个去得了。”

“那怎么成?队里少谁都行,可万万不能少了神医你啊!”跳跳笑道,“没了你这个饱读医书的好郎中,七剑只怕寸步难行呀。”

逗逗闻言,满意地挺起胸膛,蓝兔也便笑道:“是啊神医,七剑可缺不了你。”

逗逗生怕弄巧成拙,一直不敢问蓝兔昨夜的景况,如今听她开口,总算悄悄往她那头瞥了一眼。见蓝兔默默朝他点了点头,逗逗一颗心这才落回了喉咙里,当下故作深沉道:“既然如此,那本神医就辛苦一趟吧。唉,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啊。”

虹猫见他们几个边说边闹,十分开心,不由笑道:“人家居士都没说不去,神医你叫唤什么?”

“我……”达达忍不住回过头去,瞥了夫人一眼,叹气道,“江淮只有我熟门熟路,哪能不去呢?”

“夫君放心去便是了。”达夫人宽慰道,“家里有我呢。”

“欢欢才刚满月,我……”达达从夫人怀里接过婴孩,满怀歉疚,“夫人,辛苦你啦。”

虹猫他二人如此情状,正要开口说他们六人去也无妨,达夫人却向虹猫遥遥颔首,柔声道:“没事的。百草谷机关遍地,我护得住欢欢。”

虹猫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既然如此,大家在谷中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出发。”


魔教诸人一路无话。深秋多雨,山路难行,通往黑虎崖的小道更是崎岖,马匹上山也多有不便,然而黑小虎执意冒雨前行,拾级而上,这可苦了跟在他身后的一众小卒。天下皆知他轻功过人,小卒们却走得一脚水一脚泥,嘴上虽不敢抱怨,肚子里却都犯起了嘀咕:早听说这位少主不是什么体恤下属的主,看来传言果然不虚。齐坛主那么忠心耿耿的亲卫都还在水牢里关着呢,何况他们?

跟来的黑衣兵里颇有一些响应了齐百寿那晚的召集令,此时望见黑小虎比秋雨还寒的背影,不由怀疑自己当夜是否冲动太过,任由热血冲昏了头脑。

暗潮涌动之时,领头的亲卫百里嗔忽然惊呼了一声:“少主!”众人被他骇了一跳,齐齐抬头,这才发觉走在最前的黑衣男子已经离他们颇有一段距离,步履沉重,并不曾用上半点轻功,在山路上一步一个深陷的脚印。此前他不慎踉跄一下,却又立时站住,背对着众人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必扶我。这里是我从前的家,最后一次回来,我想把它看得更清楚些。我以往年少,你们中许多人只觉得眼熟,叫不出名字来;更别说还有刚入教的新人,我连见也未曾见过。”他侧过身子,脸上沾了雨珠,倒少了两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想随我回去看看的人便继续跟着罢,不想的留在这里等我也无妨。”

没给底下人议论的时间,他便自顾自道:“我晓得山路难行,可我非得走这一遭不可。江湖上人人都晓得,我的家完了,老教主……”他顿了顿,声音骤然沉了下去,“老教主也不在了。黑虎崖如今太过招摇,实在不宜回头,可我还是执意要走这一遭——不看清自己从前输得有多惨,怎么打起精神报仇呢?”他忽然笑了一声,回过头来,目光如电,“白教主说要带领你们称霸武林吧?我的愿望可就简单多了。我从鬼门关里爬回来,只为了报仇这么一件事。”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不诛尽七剑,我绝不罢休。”

他说得斩钉截铁,众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然而就在这时,山道上的威压却又悄然松懈了。只听黑小虎缓了缓声音,道:“自然了,舅舅要想一统天下,也非得灭七剑不可,我与教主殊途同归,无非是轻重缓急不同罢了。要想诛灭七剑风险极大,谁若有所顾忌,现在就可以掉头回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新募的教众已经悄悄往后挨去,谁料就在这时,黑小虎又道:“不过,凡事风险越大,收益自然也越大。入教之后白教主赐过你们什么我全然不知,当前也许不了你们荣华富贵,但我承诺你们两件事。其一,往后若有冲锋陷阵的时候,我必如今日一般一马当先,绝不躲藏在后;此外,我给你们所有人一个机会。”他扭过半张脸来,披风沾满了泥点,在风雨中却仍旧张扬无比,像是天下间最耀眼的一面旗帜,“将来齐坛主会在跟随我的人里挑十个资质最佳者,得我亲授天魔乱舞功法。”

天魔乱舞?!人人皆知这位少主当年何等威风,仗着一双肉掌单挑四剑还能不落下风,若能习得天魔乱舞中一招半式,只怕下半辈子都受益无穷!白教主虽然也在招兵买马时提过授功之事,可功法、时间都含糊其辞,哪有少主这般爽快?

如果说此前黑小虎的“身先士卒”还只是让众人表情松动的话,“天魔乱舞”四字一出,人人激动不已,就连白无晦派来的亲兵百里嗔也变了颜色,提着长枪的右手微微发颤。黑小虎再不看他们一眼,抬脚就往上走去:“古来富贵险中求,大家可要想清楚了。”

袁家界诸峰依旧高耸入云,傲立在秋雨之中。


待上得峰顶,百里嗔清点人马,见同来的五十人一个不少,全都冒着大雨紧跟在后,忍不住用余光瞥了黑小虎一眼。黑小虎脸上却并未露出多少喜色,只朝众人点了点头。

“属下誓死效忠少主!”诸人齐齐跪地,声音震耳欲聋。

黑小虎颔首,示意诸人起身,自己则扭头往黑虎崖洞内走去。

他对山洞中的断壁颓垣熟视无睹,一路上并无多少情绪波动,就连路过养心殿时也只驻足了片刻,往门里淡淡扫了一眼。百里嗔见状,犹豫道:“少主,老教主生前没留下什么遗物,您……”

“连尸骨都没剩下,何况遗物呢。”黑小虎嗤笑一声,抬手推开大门。

百里嗔不敢接话,紧走两步跟上少主。殿门上已经生了一层碧绿的铜锈,门内脚印凌乱不堪,显然曾有多人造访。跟在二人身后的教众们大多级别不高,从前都不曾进过养心殿,此时大家望着这个洞顶奇高、装饰粗犷的内殿,脊背一凉,纷纷想起当年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老教主来。

黑小虎往空荡荡的大殿里扫了一眼,见最里那张石案上还搁着东西,不由走了过去,谁料案上的书信已经开始泛黄,字迹张狂,依稀是马三娘的手笔:虹猫回归,内力未复,合璧延后。

他目光下移,终于看见了那行潦草的回复:依计行事。

在这寥寥四字之后还有几个草字,想是落笔之人写完之后突然反悔,又提笔将它们涂掉了。黑小虎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只勉强识出“相助”两字。

虹猫回归,合璧延后……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相助,你当年想要吩咐马三娘相助谁呢?是你那个扮作虹猫混入七剑的、不成器的儿子吗?

黑小虎不知父亲当年想要助力的到底是谁,也不知他为何没有及时复函——除了王图霸业,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唯一的亲人心里还有什么。偌大的养心殿里果真没剩下半点跟他有关的东西,黑小虎早知会是这么个结局,倒也谈不上失望,扭头就往殿外走去。

藏宝厅离养心殿不远,然而黑小虎从前来得少,此时竟有些不大识路,绕了好大一圈才走到门口。虽然晓得其中珍宝难逃一劫,他还是伸出手去,想要推开铁门。百里嗔见状,小心翼翼道:“少主,前些日子白教主亲自开了厅门,您……”

“我晓得轻重。”黑小虎头也不回,扬声吩咐道,“百里随我进去吧,其余人在门外候着。”

百里嗔心中打鼓,眼睁睁望着黑小虎走进门去,叩开石壁上的机关。他生怕这位传闻中脾气暴烈的少主质问他厅中财宝的去向,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进门,谁料黑小虎只朝四周的狼藉扫过一眼,便往当中的石座走去。

这位少主醒来之后跟谁都不大对付,不管提起七剑还是故去的老教主都话中带刺,像是对两边都有恨意似的。然而此时此刻,他怔怔望着石座上那张陈旧的虎皮,嗓音突然嘶哑起来:“这张虎皮……是被什么东西割坏的?”

“回少主,白教主曾在厅中试剑,一招刺进石座之中,划穿了虎皮和椅背的刚玉。”百里嗔赶忙答道,谁料黑小虎半晌无话,好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还留着啊?我自己都忘了。”

百里嗔愕然不解,正斟酌着要不要开口,黑小虎却忽然疲惫地摆了摆手,让他出去。百里嗔领命退出,临走前却见这位冷心冷面的少主弯下腰来,小心翼翼拂去灰尘,将那张被白无晦划破的虎皮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

一时之间,百里嗔里几乎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黑小虎双手微微发颤,眼中竟有泪光闪过。

百里嗔不会知晓,这张虎皮的主人是当年被药物封住经络的小少主亲手猎回的第一头野物。当年老教主大喜过望,亲手将虎皮剥下,存放在袁家界藏宝厅中最显眼的位置,十三载不曾变过。

而这个六岁时便能一箭射下猛虎的猎人,此时正抱着这张破旧的虎皮独自蜷在石座上,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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