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封刀入鞘(12)


黑小虎醒来的时候,天光早已大亮。

一觉醒来,窗外云销雨霁,不知何时便已悄然换了光景。睁眼时他意识尚且模糊,朦胧中只觉得斜入窗棂的日光白晃晃的,格外刺眼。黑小虎下意识举腕来遮,右手伸到一半才猛然醒过神来——这十年里他向来卯时起身,从无例外,现在却是什么时辰了?一念及此,他一个激灵,猛地弹起身来,头脑中却兀自昏沉,连昨天夜里是何时入睡的都想不起来。

黑小虎心知不对,深吸口气,缓缓催动内息,直到真气在他引导之下流转过十二周天,意识才逐渐清明起来。昨夜种种纷至沓来,黑小虎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了临睡前他做的最后一桩事——那时候他应蓝兔所说,从她随身的香囊里取出了一块他从未见过的香料,又满心欢喜地替她点燃。一股凉气直往上冒,黑小虎心头猛地一沉,也顾不得细想自己昏迷时不着寸缕,如今却缘何衣衫完整,立时掀被下床,举目四顾。

满地衣物都不见了踪影,地上的长虹剑也不翼而飞,而昨日最贴身处的衣囊和他的发冠一起搁在榻边的矮几上,内中解药尚在,数目却大不对头。黑小虎半蹲在地,一丸一丸数罢解药,发觉所缺者正好五颗,心底存下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也坠下地来,跌得粉身碎骨。

他无意识地捏紧了药囊,直捏得骨节都咯咯作响:好啊,好一位足智多谋的冰魄剑主,好一个步步为营的妙计!早该明白不是么?她留在他身边不就是为了窃走招魂引的解药、放走被困的同伴,牺牲一切都在所不惜么?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皆是由此而来,可笑他黑小虎一厢情愿,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心甘情愿受她驱使;如今事到临头,她带着剑友全身而退,手上甚至纤尘不染——连迷昏他的香料都是他自己亲手点的!

他明知她昨天夜里处处反常,也知道突如其来的鲜花着锦背后多半是深渊绝壑,却还是一头栽了进去。义无反顾,甘之如饴。

好极了。这场梦做到现在,终于到头了。

 

什么肯陪他试试?什么想再睡一会儿?她怎么能在那样亲密的软语温存之后拿过解药就走,就这么把他抛在脑后?长虹剑算个什么东西,招魂引的解药又算个什么东西?就为了这些玩意,她就能虚与委蛇,咬着牙配合他走到这一步,把女儿家的贞洁都拱手相送?虹猫那人就窝囊到了如此地步,只能把最后翻盘的筹码都押在她这样的忍辱负重上么?

黑小虎心中恨极,却又痛极,恨不得将她一把拎到跟前,再像先前一样拧着她的腕子,恶狠狠地质问一番。一念及此,“拎她回来”的念头总算稍稍压过了胸中翻腾的怒意,黑小虎心念电转:一夜过去,他们几人功力初复,能逃多远?出谷的路只有一条,她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虹猫会在谷外接应么?

一想到这个名字,黑小虎直怒得双目发红,若非他手里的药囊无处受力,只怕早就在这样的力道下碎成了齑粉。

怎么,真以为逃出去就万事大吉了?能困你们一次,还困不了第二次么?

黑小虎从胸膛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主意既定,当即起身,预备调兵遣将,亲自领人追出门去;谁知久蹲之后动作太急,他眼前一黑,居然踉跄了一下,右手下意识扶住床沿,这才勉力站稳。黑小虎气不打一处来,狠狠一掌拍在床沿上,谁知这时,床帐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呢喃:“唔……”

 

黑小虎浑身一震,猛地掉头回去,盯着那一处看。床帐之中似有轻微的呼吸,他迟疑片刻,探头进了纱帐,双手微微一顿,终于一把将被褥掀开。

第一眼看见的,是如水般倾泻的一枕青丝。少女穿着样式简单的中衣,胸口微微起伏,尚在半梦半醒之间。想是他那一掌动静太大,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抬头看了他一眼,声线温软之极:“唔,你醒啦……”

黑小虎站在原地,一时之间居然有些迷惘。他一下子忘记了先前的千般怒火、万钧雷霆,茫茫然望着床上的姑娘,说不出一句话来。

须臾过后他才回过神,先前的怒气层层复苏,衬得他一副眉目森然之极:“怎么,你还敢回来?”

蓝兔被他这么凶神恶煞地一吼,终于彻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眼前便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魔教少主,何况这位少主此刻还怒气冲冲,她却毫无畏色,反而仰起脸庞,朝他嫣然一笑:“我不回来,少主打算同谁和谈去?”

“和谈?”黑小虎恨声道,“昨日我是肯和谈,今天可未必答允!蓝兔宫主真是敢下血本,为了窃长虹、救人质,把什么都豁出去了,你那虹猫少侠倒也舍得?”他说到这里,愈发恼恨也愈发痛惜,咬牙切齿道,“七剑既有这么一位破釜沉舟、力挽狂澜的冰魄剑主,哪里还需要同我和谈?冰魄剑主忍辱负重到了这个地步,终于如愿以偿,如今还敢在我跟前提什么和谈,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他说到这里,回手往自己胸膛上一摁,不怒反笑,笑声中却饱含悲愤,“蓝兔,这颗心里的的确确装满了你,可它不是生来就供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这些时日里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如今真是退到头了。”

蓝兔原本还含笑听着,后来见他越说越是难过,心头一酸,再舍不得同他兜半点圈子。她叹了口气:“倘若真如少主所说,我现在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不是早该带着剑友离开百草谷,走在七剑会合的路上了么?”

 

见黑小虎当场愣住,她抬起头来,凝望他的眼睛:“天底下哪有跟人质和谈的道理。我并非不信你的话,可是小虎,你要我听了你的法子就原地束手,等着你和你的父亲商讨如何裁决七剑的生死——你该明白,我做不到。”

“双方势均力敌,才有和谈的余地,这一点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如今五剑脱离魔教掌控,唯我一人在此,和谈才有机会提上日程;否则七剑齐聚,麒麟唾手可得,那位说一不二的教主凭什么听你摆布呢?”

黑小虎几乎要被她说服了,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于是立即变脸,冷冷道:“冰魄剑主只怕算错了。只我一人就能抵你们四剑合璧,更别提我父王的黑心煞掌——谁跟你们势均力敌了?”

蓝兔一愣,见他只留给她一个冷冰冰的侧脸,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看来是我自作多情啦,竟把少主同我算作了一边。合着人家是对头来着。”

黑小虎猛地怔住,不可置信地回望她。蓝兔却不肯理他,反而垂手摸了摸身下的枕头,叹气道:“这人凶巴巴的翻脸不认人,枉我昨晚辛辛苦苦替他收拾。早知道这样,让他在地上睡一晚上才好,看他今天还有没有力气骂人!”

黑小虎一怔,扭头看去,这才发觉两人昨晚的衣裳都整整齐齐地归置进了门边的竹篓,俨然是过会儿就要拿去浆洗的样子——她何曾有半分要走的意思?黑小虎心头蓦地一软,不由自主联想到了自己身上这件干净的中衣,脱口道:“我身上的衣服……是你换的?”

蓝兔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脸上倏地一红,下意识往床里缩了缩,不肯答话。黑小虎见她如此,突然想起他昨晚连热水都没来得及烧,下意识想问她自己洗漱没有,话到了嘴边才猛然刹住。他一边在心里恼恨自己这样轻易动摇,一边却又按捺不住心底那一丝悄然浮动的欢喜。

他心头复杂已极,脸色几番变幻,那些矛盾的情绪到了最后,终于凝成了空中恶狠狠的一声叹息。

“罢了,我只要你一句话。昨天夜里……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蓝兔总算听到了这么一句,忍不住莞尔起来:他能这么问,那便是到了消气的关口了。她双眸明亮,正要怀着十二分的诚心告诉他,点香之前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谁料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重重撞开木门,身上裹挟着昨宵未尽的风雨,血腥气扑面而来。

蓝兔只着中衣,下意识往被褥里缩去。几乎就在同时,黑小虎身形一闪,已经将帐中人严严实实拦在身后。他目光往前一转,怒声喝道:“你是几堂麾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颗脑袋,就敢往这里头闯?!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么!”

那人伏倒在地,浑身瑟瑟:“回少主,属下自黑……黑虎崖来,刚到百草谷,有要事奏明少主。”

“从黑虎崖来?那便是我父王的麾下了。”黑小虎眉头一皱,想起狂刀怒剑死后,黑心虎身边暂无可用之人,便在养心殿下调来几人勉强凑数,短期内也难以调教得力。他只好将满腔不快暂且忍了下去,冷冷道:“慌什么?慢慢说。我不是让黑鹰传信回去,请教主缓行么?难不成他没收到传书?”

那人闻言一震,身上愈发哆嗦起来。蓝兔看在眼里,心头突然一沉。

黑小虎明白养心殿上的护卫再如何不中用,也绝非如此胆怯之人,终于也觉出不对来,神情微微凝重:“有话快说,磨蹭什么!到底怎么了?”

“少主息怒,少主息怒!”那近侍冷汗涔涔,额头紧紧贴伏在地,“教主前天傍晚便下了黑虎崖,昨天您的黑鹰传书到时,他已经过了小尧山,就快到百草谷了……”

小尧山到百草谷不过几十里路,哪里需要走上整整一夜?黑小虎终于从这人身上的血腥气里嗅见了一点不祥,他正要再问,却见这人舔了舔嘴唇,颤抖道:“昨晚雷电交加,教主在小尧山外的山坳里避雨读信,不慎遇袭,只怕已经仙逝了……求少主千万节哀,切莫伤了身子!”

“仙逝”二字一出,黑小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不信,于是大步一跨,一把将地上的近卫拎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见这人涕泗横流,满脸都是惊惶神色,黑小虎咯噔一下,明明心里发虚,嘴上却劈头盖脸地怒骂道:“呸,什么无稽之谈,也敢拿到我跟前来说!遇袭?遇什么袭?谁不晓得教主武功盖世,天底下谁是他的对手?!”

他身后的蓝兔听到这句话,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实在太过石破天惊,叫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抱紧了自己的双膝。还没等她有隙深想,便听那近侍尖声道:“偷袭那人便是那七剑之首虹猫!我、我听教主临终之前叫破了他的名字!”

黑小虎闻言,先是嗤之以鼻:“他?笑话!他连我都打不过,何况——”话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陡然大变。蓝兔明白他也想通了关窍,直透心底的寒意们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蹿上她的脊背,叫她在这样明媚的日光笼罩之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七剑此番齐聚,原就是为了除魔卫道、保护麒麟,可如今乍闻黑心虎的死讯,蓝兔胸中却无半点喜悦之情,心里震惊之余,更有十二分的惶恐。蓝兔满心企盼着真相千万别是她想的那样,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黑小虎的背影,终于等到他把这句话问出了口:“教主当时……是不是把他,当成了我?”

 

“属下、属下也不知教主为何会误会,只记得教主发现他时大吃一惊,他却恭恭敬敬朝教主行了一礼,也不知称呼了什么,教主面色便缓和下来,打发我们几个走开,唤他过去说话。我们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剑气出鞘的声音,之后便是教主的一声暴喝,好像是在说:‘你不是虎儿,你是虹猫!’

“我、我当时走得最远,远远只瞧见虹猫那柄剑正中教主小腹,教主的右掌也按在那虹猫肩头,两人周身真气汹涌,将所有妄图靠近的人都卷到了十丈开外……属下内功低微,难以抵抗,等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教主和虹猫都不见人影,唯有山坳里用石子摆了一行字,说教主在他手里,若想要人,拿冰魄剑主来换。”那近侍说到这里,仿佛又燃起了一点希望,结巴道,“虽、虽然那柄剑捅中了要害,可、可七剑里不是有个神医吗?兴许教主真在他们手里,少主您……”

蓝兔听到这里,周身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她脑中纷纷扰扰,耳边来来回回,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两个字:“完了。”

到这一刻她总算知道了那枚血红色的信号弹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明白接下来的话都不必听了。从小到大她都不是轻易气馁的人,到了绝境都不肯束手就缚,可她一生当中从未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清楚地意识到,完了。

 

果然,片刻之后黑小虎摆了摆手,打断了那近卫的话,声音里竟然听不出什么情绪:“不必说了。我爹就是死了。”他垂下双手,惨然道,“他是什么人物,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谁敢担保自己挟持住了他?七剑越是虚张声势,反而越是说明他死了,连一口气都不剩下了。”

“好啊,真是风水轮流转。我披着他的皮抓了他的剑友,他就披着我的皮杀了我爹——很好,扯平了。”

他缓缓转身,垂下目光,仿佛在看蓝兔的方向,眼中却空无一物,并不落在她身上:“原来那封我找不到的飞鸽传书里,是在谋划这桩大事——怪不得蓝兔宫主宁肯做出这样的牺牲,也非要拖住我不可,原来是怕我一到,虹猫少侠处心积虑的这一场偷袭就要半途而废了?好啊,真是好啊。你们七剑技高一筹,我今天才算开了眼界。”

他话音未落,面色大变,突然呛出一口血来。蓝兔一惊,哪里顾得屋中还有外人,忙要掀被起身,然而黑小虎急痛攻心,站立不稳,这一下连连倒退,几乎要撞上床沿。蓝兔见状心焦不已,下意识伸手想扶,谁料他冷笑一声,顺势探手一拧,将她整个人从榻上拎了过来。

蓝兔旧伤未愈,加之昨夜初经人事,后又冒雨出行,身上原就疲累不堪,先前全靠一股气撑着,哪有半点还手之力?如今腕上的燎泡被他毫不留情地摁住,蓝兔疼得一个激灵,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深吸口气,努力将它们都咽了回去,虽然明知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却还是忍不住喃喃道:“从始至终我都是用小六传书,头一回见小七就是在你手里,何曾有过什么计划?你爹武功盖世,除了七剑合璧之外再怎么处心积虑,又如何杀得了他呢?我猜虹猫同他也是狭路相逢……”她话音未落,颈间忽然传来一股大力,黑小虎的右手犹如铁钳,恶狠狠地将她喉咙锁在掌中:“还敢狡辩!天底下哪有这等巧合,你的美人计恰好就撞上了他的狭路相逢?蓝兔宫主,你到底想要耍我耍到什么时候?”

“蓝兔,这些日子里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实在是很好骗?”

他越说越恨,到了最后声音里全是痛意,手上也终于缓缓用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这就先杀了你,叫你到黄泉路上给我父亲送葬去!”

蓝兔被他死死扼住咽喉,面色逐渐青紫,呼吸也困难起来。她原本还奋力挣扎,想要再争得一时半刻的时间,好向他辩解什么——可是,还能辩解什么呢?

她怨不得虹猫。同黑心虎狭路相逢一定惊险之至,当时的情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哪怕他当机立断,借着黑小虎的身份掩护突袭,最后也还是落得两败俱伤之局——倘若不是两败俱伤,只怕昨天夜里他就该出现在百草谷口,而不是事到如今都杳无音讯了。这等关头他还能发信号弹叮嘱她千万不要靠近,实在是情深义重之极,她再不能苛责其他。

她也怨不得黑小虎。他父亲同虹猫鏖战之时,他也的确正陷在她刻意营建的温柔乡中——哪怕她对远方的事毫不知情。

这笔账他们七剑该担,记在谁头上都一样,她此番死在他手里,倒也不算冤枉。可是临死之前,她还是用尽一切力气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上她不曾同虹猫里应外合,点香之前发生的一切或许是情势所迫,可也俱是心甘情愿,不曾沾惹半分阴霾色彩。

奈何他一个字也不想听……他再也不肯听她说话了……

蓝兔逐渐喘不过气来,耳朵里全是轰鸣之声。谁料就在这时,扼在她颈间的铁掌陡然一松,狠狠将她扔下地来。

喉咙里终于灌进了第一口新鲜的空气,蓝兔跪在地上,没命地咳嗽起来。她脑子里一片眩晕,然而他的声音透过这些迷障,将每一个字都森然送进她的耳朵:“养心殿的近卫是么?去告诉虹猫,他既杀了我爹,他的女人我也不打算还了。定个日子,大家各自收完了尸,再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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