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断鸿(12)

讨厌黑小虎/CP洁癖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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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兵们立刻拉满弓弦,竹箭纷落如雨,谁料那孩子见蓝兔满脸黑灰,手中又提着一柄寒气逼人的长剑,吓得倒退一步,蓝兔手上一空,数枝利箭已经往那孩子头顶射去。

蓝兔面不改色,将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刷刷刷几剑连挡,声音密如急雨,竟将袭来的箭矢一一打落在地。那孩子大约从没见过这等阵势,吓得脸都白了,竟掉头想往山洞中跑去。那洞口附近布着好几个守卫,蓝兔一时阻拦不及,当下别无他法,剑尖上寒光一闪而过。

她蓄力而发,地上顷刻间结了一层薄霜,人人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更有甚者手上一抖,竟将箭筒砸在了脚背上。千远晗望见她剑尖上的一点蓝芒,脸上骤然变色,然而守在最里处的黑衣兵离她最远,受的影响也最轻微,将手中的弓箭一扔,拔出腰刀便往这孩子身上砍去。

蓝兔跟千远晗比试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又动用了冰魄真气,虽然并未消耗多少内力,手上却也有些乏力。她一个箭步跨上前去,还没等站稳便一剑递出,剑尖竟差点被对方的长刀荡开。眼见这一刀将要挥下,蓝兔只来得及将那孩子一把扯开,自己胳膊上却实实在在挨了一刀,登时鲜血直流。

千远晗见她受伤,瞳孔微缩,大喝一声:“都给我停下!”他垂着手站在原地,望着蓝兔和南宫家那个被她护在身后的小子,缓缓道:“冰魄剑主?”


蓝兔看也不看千远晗一眼,一面压住臂上的伤口止血,一面对她身侧的少年柔声道:“你姓南宫,是不是?”

既被识破身份,她也懒得再作掩饰,索性恢复了本音。南宫勉呆了一下,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小声道:“南宫勉。”他许久没听见这等亲切的问话,加之望见她衣袖上的血迹,心中又痛又愧,又感激又悔恨,不由哽咽道:“你的伤……”

“不碍的。”蓝兔见这孩子手腕被磨得红肿极了,衣衫也破烂不堪,心中不免疼惜,赶忙拍了拍他后背,含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不许在这儿哭。”

“嗯!”南宫勉用力吸了吸鼻子,冷不丁往外冲了一步,拦在了蓝兔身前。蓝兔愕然,正想发问,却听他头也不回道:“你受伤了,我站前头。”

蓝兔一愣,哭笑不得,心头却也微微一暖。她正要问问这个孩子阿越关在哪里,不料远处有人扬声说道:“千某眼拙,竟被冰魄剑主玩弄于股掌之上,当真惭愧。”

“顺水推舟罢啦,千五堂主过奖。”蓝兔见他开口,微笑道,“您还没猜够十招,胜负难分呢。”

千远晗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几眼,神情变幻不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须臾他才拢起双手,淡淡道:“若早知阁下不是神医,千某自然有别的招数,还猜什么剑呢。”

“大丈夫一言九鼎,千堂主不会在下属面前说话不算话吧?”蓝兔面不改色道,“还差两招。若我输了,自然投剑认负,随你回山走一遭。”

千远晗听见“回山”二字,神色愈发微妙起来,沉吟着不肯应声。蓝兔趁机撕下衣角,草草裹好伤口,左手轻轻搭在南宫勉肩上,右手剑锋却微微扬起。谁知就在这时,南宫勉小心扯了扯蓝兔的袖子,向后退了一步,声音里又是恐惧又是愤恨:“姊姊,你、你别跟他比,他们都是心狠手辣的坏人!”

蓝兔心说他们是坏人我们才更要拿比剑堵他们的嘴呀,否则以一敌众,如何杀出重围呢?她正想安抚这孩子两句,不料南宫勉眼中泪光一闪,咬牙道:“阿越就是死在他们手里,姊姊你一个女孩儿家,哪能跟他们硬拼啊?”

“你说什么?”蓝兔一震,脸色骤白,“阿越他……”

“阿越被这帮坏蛋害死了!”南宫勉再也忍耐不住,恶狠狠地瞪着千远晗一行人,拖着哭腔道,“他们算什么大丈夫?我、我要回家告诉祖母,带人来给阿越报仇!”

蓝兔忽然想起罗阳江岸上那个浑身湿透的孩子,他怀中青鱼坠地,水花四溅,鱼尾仍在记忆里不住摆动。她心中又痛又怜,喃喃道:“死了?”


南宫勉见她神色凄然,心中愈发愧疚难过,正想开口安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姊姊,不料这时,蓝兔身形一晃便掠了出去,剑尖连挽三朵银花,看似轻灵飘逸,去势却凌厉之极。她这一招既狠且准,正是冰魄剑法中的杀招“百凤回巢”,剑尖过处寒意凛冽;千远晗吃了一惊,一时来不及还招,顺手抄起下属的长刀,横在头顶一挡。只听“铮”的一声,这柄腰刀与冰魄宝剑一撞之下,竟然断作两截,而蓝兔更无收手之意,右腕一抖,剑光如雪,便往千远晗肩头斫下。这一下凶险至极,千远晗也顾不得颜面如何,撒手抛了断刀,一个打滚避开剑锋,这才没被她卸下一条右臂来,肩上却已中了一剑,血流如注。他没想到蓝兔竟会为区区一个贫家小子这般动怒,当即夺过一柄新刀,怒道:“把这两人都给我围起来!”

为首的黑衣兵见自家堂主脸色不好,抢上两步,小声道:“放箭吗?”

“放什么箭?”千远晗大怒,只恨不得在他后脑勺砍上一刀,“围起来!听不懂吗?!”

蓝兔这一剑使罢,刚裹好的伤口再次流血不止。她落地后微微喘息,不敢恋战,拉过南宫勉的手便走,然而两人同行终究不易,没等他们冲过半途,身后的黑衣兵就已经越逼越近。她无奈之下,正想着如何把南宫勉先送出去,不料这时,有个脚步声突然从洞口处传来,也不知是敌是友。蓝兔心中一凛,见洞穴左侧有个岔口,正想着要不要转向那条道去,谁料这时,耳后却传来两道风声。她料知敌人杀到,肩上用劲,正想卸开袭来的力道,不料前方却突然闪出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同时掠过她耳侧,随后不远处传来参差不齐的两声叫唤:“啊哟!”

蓝兔忽然明白过来,霎时间双眼一热,脱口叫道:“达达!”

达达来不及应声,大喝道:“蓝兔闪开!”蓝兔闻言拉住南宫勉,两人一同矮下身子,只见一柄利剑挟风而来,将逼得最紧的那几个黑衣兵横扫在地。蓝兔将南宫勉往身侧一推,提剑回身,目光坚毅。达蓝二人对视一眼,蓝兔将冰魄平举,重重点了点头,达达犹疑片刻,右手递出,剑尖终于指向前方。

千远晗一见之下,大叫一声:“不好!快退!”黑衣兵们七手八脚,纷纷后退,然而旋风和冰魄在空中各自划出一个雪亮的半弧,双剑终于交汇,剑芒在空中璀璨之极。

洞顶微微震颤,大地也抖动起来,千远晗头一次见到合璧之威,脸色被剑光映得煞白之极。先头追得最紧的十来个黑衣兵早已被剑气扫中,倒在地下动弹不得,此时又不知有谁叫了一声:“洞要塌啦!”

见己方所剩无多的下属们在洞中好似无头苍蝇般乱闯,千远晗气急道:“慌什么!找块石头躲好再说!”

他话音未落,头顶的光芒忽然一颤,达蓝二人骤然分开,一前一后落在地上,剑芒却仍然锐不可当。千远晗心中一动,又见他二人大有倦色,当即抬手,大袖一拂,一股刺鼻的味道立刻在洞中蔓延开来。

他这一手猝不及防,一时间人人都咳嗽起来,千远晗从怀中取出一枚烟雾弹,趁乱掷了出去,眼睛往身旁一撇。达达离洞中最远,受那怪味的影响最是轻微,他一眼望见千远晗袖底的花招,当即挺剑而出,将那烟雾弹一劈为二。谁料那弹药破开之后不单烟雾弥漫,更腾起一股异味,达达防不胜防,连连打起喷嚏来。

蓝兔在达达身边,也被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谁料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探了出来,抓住南宫勉的胳膊便走。蓝兔立知有变,袖中银光一闪,疾往发声处掷去。

那抓住南宫勉的正是千远晗的心腹,他何曾想到蓝兔反应如此迅速,下意识侧身闪避,不料南宫勉趁此机会挣脱了他手,拔腿就往一旁的岔口逃去。

“操!”那心腹又惊又怒,狠狠骂了一声,正要再追,眼前却突然一花。没等他反应过来,几只巴掌大的花蛛竟然从天而降,正落在岔道口上,将这方寸之地封了个严严实实——而南宫勉正缩着肩膀站在岔道之内,瑟瑟发抖。

蓝兔一惊,霍然回头,却见千远晗手中捧着个花纹繁复的木匣子,正凝望这头。达达见状,立刻从怀中摸出一包药粉来,隔空想扔进岔口,不料他刚抛出药包,耳中便有风声呼啸。

达达一时格挡不及,好在他身后清啸一声,音如冰瑟,幽蓝的剑光与千远晗的暗器在空中相撞,总算没将药包当场拦截在地。然而在这样的力道影响之下,药包终究没落到南宫勉手里,在洞口处便已散开,白色的粉末倾洒一地。

地上那几只色彩斑斓的花蛛像是对这些粉末颇为忌惮,纷纷避开了它们洒落之处,却也并未在药力之下毙命,依旧在地上徐徐蠕动。

达达脸色一白,低声叫道:“狼蛛!”

“旋风剑主好眼力。”千远晗冷笑道,“您二位我拦不住,要走要留都由得你们,只是这位南宫小公子,千某却非留不可。”他轻轻吹了声口哨,狼蛛们张牙舞爪,在岔道口不住爬动,要不是碍于地上药粉,只怕早就扑上前去了。南宫勉吓得大叫一声,连退几步,后背终于抵在了冰凉的山石上。他退无可退,心中害怕极了,表面纵然硬撑着不肯哭出声来,心脏却砰砰急跳,脸上全无血色。

蓝兔提剑上前,却也不敢真逼急了这些狼蛛,只得挺直脊背,昂首道:“区区狼蛛,未必留得住人。”

“救人虽难,杀人却未必。”千远晗笑道,“二位剑主还是走罢,覃水派与你们非亲非故,何苦非要救他不可呢?”

蓝兔不答,过了须臾才冷冷道:“狭隘浅薄,自以为是。”

千远晗一愣:“什么?”

“我说你狭隘浅薄,自以为是!”蓝兔提高了声量,目光凛冽如高山冰雪,“魔教重建,好大的名头!我还以为贵教刚死旧主,又奉新主,总该对前事有所反省,不想还是毫无两样!千堂主号称‘千手毒医’,依我看,‘毒’则毒矣,‘医’却不配!”

她蓬头垢面,脸上尽是刻意涂抹的污泥,然而目光湛湛如江河,出言浩浩如日月,一时之间竟让人不敢逼视。千远晗一愣之下,不由恼羞成怒,正要吹起口哨催动狼蛛,不料就在这时,一缕笛声忽然响了起来。

那笛声幽幽而奏,极尽绵长,黑衣兵们不知所以,千远晗却一听就变了脸色:糟糕!他定睛望去,见蓝兔身后那白衣秀士横笛在前,而他精心培育的那几只狼蛛果然在笛声之中安静下来。它们伏在原地一动不动,虽然未被笛声引走,却也不曾像先前那样躁动不安,朝近在咫尺的血肉发起攻击了。

千远晗没想到七剑之中果真藏龙卧虎,那冰魄剑主剑法高妙、反应奇快也就罢了,连这位旋风剑主也能在短短时间内创出这么一节安抚狼蛛的笛音来。他眼中狠意一闪而过,伸手入怀,取出一支骨笛放在唇边,“呜呜”吹了起来。

趁他二人隔空交锋,蓝兔急跨一步,朝蜷成一团的南宫勉伸手道:“跳过来,姊姊接着你!”

南宫勉浑身一颤,发着抖去瞧不远处那几只硕大的狼蛛——狼蛛们都有巴掌大小,长着细细一层绒毛,色泽绚丽,显是剧毒之物。他看得心里发毛,哭丧着脸道:“我……我不敢……”

“有哥哥姊姊在,它们伤不了你的!”蓝兔将剑锋一扬,耐心道,“乖,你快过来,我们先离开这里!”

“我……”南宫勉自幼惧怕蛇鼠虫豸,他抬起眼睛,畏畏缩缩地看了蓝兔一眼,鼓足勇气起身,不料这时,骨笛声骤然一变,离他最近的那只狼蛛忽然往前一扑,一缕蛛丝疾射而出。南宫勉吓得大叫一声,好容易避开蛛丝,却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终于被吓出了眼泪,边哭边摇头道:“我,我不成的……姊姊你们快走吧,别管我了!”

蓝兔见他如此怯弱,脸色微沉,缓缓道:“你要是不成,阿越不是白死了么?”

南宫勉浑身打了个激灵,终于停止了发抖,呆呆看着她。蓝兔深知不该对这个娇养的孩子太过苛责,却又明白刻不容缓,当下板起面孔,冷冷道:“阿越若还活着,你说他会不会怕成你这样?”

南宫勉垂头沉默了半晌,这才摇头,低声道:“不会的。他救我的时候很勇敢,临死之前也没求过他们半个字。”

蓝兔心中一痛,一字字道:“他拼死救下你,是为了叫你如今死在这里么?”

南宫勉愣了须臾,忽然将牙一咬,右手拄地,总算再一次站起身来。他鼓足勇气往前走了两步,双手犹自发颤,不料就在这时,达达的笛音忽然弱了下去,骨笛声尖锐刺耳,猛然占据上风。狼蛛们张牙舞爪,纷纷往岔道口蠕动,南宫勉情急之下弯腰抓过一块石头,用尽浑身力气,朝领头那只狼蛛砸了过去。

他这一下用足了力气,竟真将最大的那只狼蛛砸死在地,然而剩下的几只闻声而动,团团将他围在中央,碍于达达重新兴起的笛声,这才没有立刻上前啃食他的血肉。死去的狼蛛腥气扑鼻,地上尽是碧绿的汁液,南宫勉手中再无倚仗,牙齿“咯咯”打架。蓝兔心中急切,大声喝道:“你祖母自你失踪后中风在床,数日未醒,你就不想回去见她么?”

南宫勉霍然抬头,惊道:“我祖母……祖母她……”

“她在等你。你们全家都在等你回去!”蓝兔用力点头,双臂张开,声音忽然温柔下去,“别怕,跳过来,姊姊接着你!”

南宫勉咬紧牙根,后退两步,终于再不去看地上斑斓的狼蛛,闭眼便是一跳。转瞬间他就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蓝兔将他放在地上,抄起冰魄,叫道:“走!”


三人疾退而出,千远晗领着几个下属追到洞口,却知自己并非双剑合璧的对手,只得刹住了步子。他咬着牙在洞口站了好一会儿,终于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来:“点点人马,班师回朝吧。”


连日阴雨过后,总算迎来了一个好天。

齐百寿一早便听说了五堂回山的消息,急匆匆赶去回禀黑小虎,不料还没走到内殿,便望见一角猩红的披风。眼看他正往山顶去,齐百寿连忙紧赶几步,追了上去:“少主,您……”

“前几日教主让我去趟石厅,我推说养伤没去。”黑小虎微微仰头,看着山崖那边一泻而下的日光,“今儿是个好天,也该去瞧瞧了。”

齐百寿明白他与白教主关系微妙,虽然不至于起什么冲突,却也不肯言听计从,当下只作不闻,默默道:“那少主您这几日伤势如何,内息可恢复些了?”

“要不是靠生生造化丸,恐怕连从前三成都回不去呢。”黑小虎自嘲一笑,“也罢了,练功的事急不来。”

齐百寿见少主沉稳若此,心中不免欣慰。他沉吟片刻,这才道:“说来,教主麾下的百里护卫和千五堂主昨天夜里一前一后,都回到了教中——听说还都和七剑干了一场。”

“哦?”黑小虎饶有兴趣,“胜负如何?”言罢,他漫不经心地瞥了齐百寿一眼,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不由冷笑道,“凭他们两人的本事,若单独困住一个两个还有胜算,人一多就没辙了。不过那百里痴心高气傲,又不晓得七剑的厉害,也还罢了;那千五得了我的法子,竟也没扣下一剑两剑么?”

齐百寿犹豫了一下,道:“依属下探到的消息,千五堂主没带人回来,反被那七剑中的第二剑刺伤了胳膊,右手不大能动弹呢。”他说完这话,不动声色去瞄黑小虎的反应,谁料自家少主面不改色,连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直如置若罔闻一般。齐百寿摸不准黑小虎的意思,咽了口唾沫,还要再问,不料却听他冷不丁说了一声:“到了。”

齐百寿回过神来,猛地刹住步子,这才没迎头撞上前方这个笑容满面的白护卫。他一张脸立马拉长起来,草草见了一礼;那白护卫见他如此,眉头微蹙,回了一礼,这才向黑小虎看去:“少主伤势可好些了?”

“无碍。”黑小虎淡淡道,“舅舅先到了么?”

“教主有事急召百里大人,嘱小人陪您进去。”白护卫打了个千儿,恭敬道,“少主这边请。”

黑小虎面无表情,一脚跨进石门,不料刚进甬道就有一股骇人的煞气迫来,竟比穿堂而过的北风还要阴气逼人。黑小虎呼吸一滞,他回山以来头一次感觉到如此凛冽的杀伐之气,不由右掌微抬,五指并力,脚下也谨慎起来。倘使门后真有什么不妥,他掌下自备有六七式厉害的后招,任他什么花样都有计可施,然而在踏入石厅之后,黑小虎还是吃了一惊。

偌大的石厅中空无一人,唯有正中的兰锜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物,隔着数丈也有寒意逼来,端的是凶煞之极。齐百寿此时也跟进厅来,微微紧张地注视着黑小虎,黑小虎却满不在乎地冲他摇了摇头,抬脚就走了过去。走近他才看清,兰锜之上竟是一口黑沉沉的宝剑,比那三尺五的长虹剑还要长上寸许,剑身却略狭窄些,鞘外隐隐泛着一层青气。

黑小虎一见此剑,心中便是微微一动,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力量正要牵引他上前拔剑一般。他定了定神,吐出一口长气,这才冷冷道:“这是何意?”

那白护卫毕恭毕敬:“教主此前机缘巧合,得到此剑,原想留做己用,如今看少主没有趁手的兵器,便想将它赠与您。”

“赠我?”黑小虎微微挑眉,“我用惯掌法,随身不带兵刃,舅舅也是知道的。”

“教主只说将它赠与您,其他小人可不知了。”白护卫躬身道,“少主要试剑么?”

黑小虎料想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心中却也不怵,右臂一扬,长剑立时出鞘。

只听一声极清脆的剑鸣,阴风与戾气一同扑面袭来,齐百寿和白护卫齐齐倒退三步,几乎站立不稳。黑小虎也被这等锐利的剑气惊了一惊,却只一晃身子便即站住,低头细细端详此剑。他见此剑剑鞘古朴,几乎不辨本来颜色,剑刃却一片漆黑,唯有剑尖隐隐泛出一点红光,也不知曾沾染过多少鲜血。

此剑颇沉,煞气又重,寻常人连靠近都大费周章,然而黑小虎不但轻而易举就拔它出鞘,握在掌中竟还觉得十分趁手。他索性随手一挥,只见弧光一闪,厅角那块三尺见方的大石竟然应声劈作两半,端的是锐气难当,威力惊人。

宝剑不曾认主便有如此神威,那白护卫吃了一惊,张大嘴巴,须臾过后才慢慢合上。黑小虎仍然不知白无晦赠剑的用意,然而他见此剑线条古朴简约之至,锋刃又锐利之至,只觉跟它大是投缘,便道:“此剑可有名字么?”

“教主说候您来取。”白护卫正要再说,门外却有人扬声道:“启禀少主,千五堂主求见!”

黑小虎眉心微动,忍不住朝门外看了一眼。那白护卫察言观色,立即道:“千堂主有事相禀,属下先行告退。”

黑小虎头也不回,右手一扬,只听“刷”的一声,那柄阴沉沉的长剑便准确无误地被他掷回鞘中,严丝合缝。


烈风刮过脸颊,齐百寿目送那白护卫出门,这才轻声道:“少主,我瞧这剑确是罕见的神兵利器,不知教主……”

“送上门来,我怕什么?收了再说。”黑小虎淡淡说罢,伸手摩挲剑柄,眼神却终于透出两分狠厉来,“利器不假,神兵却不知称不称得上——也罢,今后战上两场便晓得了。”

齐百寿知道七剑正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神兵利器,如今少主怕是想以此剑同他们一较高下,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他正要再说,门口却已传来脚步声。黑小虎同齐百寿对视一眼,都住口不言,谁料千远晗进得门来,屈膝便跪,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属下无能,求少主恕罪!”

黑小虎没料到他一来便行这等大礼,皱眉道:“千堂主有话慢说。怎么回事?”

“属下有幸得您飞鹰传书指点,却没能困住七剑,还放跑了南宫家的小儿,实在无用之极!”千远晗叩首道,“少主吩咐属下诱敌深入,分头击破,不得给他们机会合璧,属下却执行不力,败在双剑合璧之下,实在是一无所成!”

“败在双剑合璧底下,倒也不算吃了大亏。”黑小虎眼皮子也没抬上一下,“你遇上的是哪两剑?”

齐百寿听见这话,心说我不是一早就秉过了么您怎么还问?他直觉少主今日不大寻常,忍不住又瞄了他一眼,却听千远晗道:“冰魄旋风二剑,各有所长。”

他说到“冰魄”二字时分明停顿了一瞬,自家少主却连眉头都不动一下,齐百寿心中愈发不解,几乎开始怀疑少主今日的些微反常到底是不是源自这两个字,不料千远晗俯首再拜,口中又道:“属下在衔碧潭上设了埋伏,原已将这二人分开,不料那冰魄剑主乔装改扮,潜上岛来,竟施计捱到了旋风剑主上岛,终于合璧突围。属下眼拙,误认寇仇,仓促间仅以腰刀伤其右臂,没能替老教主雪恨,求少主责罚!”

他伏在下方,语意诚挚,右臂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端的是忠心不二好模样。然而齐百寿岂能听不出他弦外之音,忍不住在肚子里嘀咕:好一个五堂,果然滴水不漏!千远晗明面上再三请罪,话里话外却分明是借着撇清自己之余,试探黑小虎的态度。一来,围困七剑的法子是少主教的,他不过依计行事,此番顶多占个办事不力的罪名,算不得什么大错;这二来么……

齐百寿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悄悄瞥了黑小虎一眼。从前雪崩一役,少主不顾四堂阻拦,毫不犹豫纵身而下,只为相救七侠之一的冰魄剑主——这段往事连同他那一跳都举世皆知,千远晗岂能不晓?整个江湖都道魔教少主对那位第一美人用情颇深,然而少主回山之后只字不提此人,一心一意挂念着杀七剑报血仇,谁也摸不透他如今心里究竟如何想——是因爱生恨想要除之后快,还是对那位冰魄剑主仍有牵念?无人知晓黑小虎如今的心意,即便是齐百寿这样的旧日心腹也不曾听他提及只言片语,千远晗为人谨慎,怎会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对冰魄剑主下杀招?如今他这番说辞分明是在试探少主,倘若少主当真无情,那他好歹以一己之力伤及七剑,也不算一无所获;倘若少主余情未了,那他也不过是“以腰刀伤其右臂”罢了,既没用毒,也没下狠手,想必少主也不会大发雷霆——短短一番回禀竟说得这样滴水不漏,这位千五堂主得以身居高位,果然不止毒术这么一个长处。

齐百寿心中感慨不已,然而黑小虎并没有对这个消息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既没有因为出手太重或者太轻而对千远晗大加申斥,也没有赞赏他分寸得当,甚至对“冰魄剑主受伤”一事的后续都没有追问半个字,简直像是漠不关心一般。

千远晗和齐百寿都是一头雾水,两人不约而同掀起眼皮,悄悄朝黑小虎望去。便在这时,堂上那人淡淡开口,猩红色的披风在身后微微飘动:“虽然出师不利,却也情有可原——起来吧。”

他此言既未赏,也未罚,齐百寿更加捉摸不透,不由朝下看去。眼见那千远晗起身之后也是面露疑色,齐百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从前的少主虽然狂妄暴躁,却万万不会这般深沉。虽说他前不久才欣慰过少主的沉稳,可此时此刻不知怎的,齐百寿竟然有些怀念当年那个张口要打、闭口要罚的少年郎来。

正在这时,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喧扰之声,依稀有个年轻的女声在叫嚷:“除了少主之外,谁也休想逐我出教——我要见少主!”


对方将“少主”二字咬得格外清晰,黑小虎蹙眉道:“是谁在说话?”

千远晗朝外张望了一眼,忙道:“那是慕七遗下的闺女。小丫头年幼不懂事,扰了少主的清净,属下立即逐她下山,您无须理会。”

“慕七?便是七堂那位名叫慕振寰的堂主么?”黑小虎疑道,“他被我……嗯,被老教主派出去寻药好些年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千远晗道:“此人临阵倒戈,通贼叛教,已被教主当众处决,少主不必忧心。”

“哦?倒戈?”黑小虎吃了一惊,目光扫视一周,扬眉道,“当真么?”

齐百寿立即会意,应声道:“老教主身死之后,江湖诸派大举来犯,我教各堂殊死抵抗,唯独七堂的教众齐齐失踪,直到大战过后两天才零零散散回山来,说是早一天便收到了堂主的信号,命他们全体下山听令,却始终不见人来。

“白教主大怒,回黑虎崖后第一个命令便是遣人搜山,总算将那慕七拿回了黑虎崖,在藏宝厅中当众处决了。”

黑小虎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原来如此。”他长长叹了口气,“昔日老教主最信任他,七位堂主中唯他一人没服过神仙丸,不想竟埋下了这样的祸根。”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千远晗像是颇为感慨,“七堂亲如手足,谁也不曾料到竟一下出了两个叛徒。白教主只杀他一人,对七堂教众既往不咎,连他遗下的孤女也只吩咐驱逐出教,可见体恤之情。”他话音未落,却见黑小虎突然起身,抬脚便往厅外走去。

千远晗一惊:“少主?”

黑小虎淡淡道:“毕竟是老教主的旧部,又口口声声喊着我的名号,出去瞧瞧也不妨。把剑带上,咱们看看去。”


兰锜上的长剑极为沉重,剑气又森冷,齐百寿勉强将它抱在怀中,与千远晗并肩出门。一离开阴沉沉的石厅,阳光便肆意泼洒而下。太阳转眼已经升到了头顶,刺眼得不像话,齐百寿轻轻呼了口气,却听先前那女声扯着哭腔叫道:“少主明鉴,慕七冤枉!我爹爹在魔教十年,对老教主忠心耿耿,从无反心!”

黑小虎应声走近,居高临下地打量她。那位慕七堂主从前深得父亲信任,在江湖上遍寻替代麒麟血的灵药,数年间送回的药虽不说疗效通神,但也确能缓解父亲的病情,他在迷魂台上也有所耳闻。只是他一贯不关心教务,出关后虽也依稀听谁说过慕七有个女儿,却从不曾见过。眼前这少女被几个黑衣教众围在中央,瞧来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白皙,眉毛生得淡而疏,眼睛小而亮,相貌虽然平平,整张脸倒也干净,只是嘴角紧紧抿着,透出一股子倔强的神气。

见黑小虎看过来,她咬紧了牙根,提起声量道:“少主明鉴,慕七冤枉!”

黑小虎淡淡道:“冤枉?那么七剑合璧那天晚上,慕七堂主人在哪里?”

“属下同七堂教众一样,也在后山三十里外的树林里等了他两天两夜。属下不知爹爹去了哪里,只知他忠心耿耿,又在老教主麾下效命多年,有知遇之恩、故旧之谊,绝不会背叛老教主!”这姑娘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分明心中没底,对亡父的去向又一无所知,语气却丝毫不肯软弱下去。她眼中泪光闪烁,却挣扎不肯流下泪来,神情又是凄凉,又是希冀:“求少主查明真相,还我爹爹清白!”

“你拿不出证据,却要我还他清白?”黑小虎原以为她知道来龙去脉,如今一听颇为失望,冷冷道,“他若真有冤屈,当日在白教主面前为什么不禀?众目睽睽之下,若真有隐情,难道教主还能不辨忠奸不成?”他摆了摆手,显是不愿再听下去,一旁押解的黑衣兵察言观色,立即将这慕家姑娘的双臂反剪在背后,喝道:“少主跟前,有你说话的份吗?你早已不是本教中人,还不滚下山去!”

齐百寿眼见黑小虎已经转身离开,正要抱剑跟上,却听见背后一阵响动,依稀是那少女正在极力挣开束缚,挣扎着要朝黑虎崖的方向磕头。他摇了摇头,隐约听见那小姑娘念念有词,仿佛在说什么“木兰无用,不能还爹爹清白”云云。他跟慕振寰从前有过几面之缘,晓得他确对老教主有心,却也不知合璧那夜的内情,心中正在唏嘘,不料前方的黑小虎突然刹住步子,停了下来。

齐百寿一惊,却见黑小虎回过身来,缓缓走到那小姑娘面前,伸手喝住众人。他沉默了须臾,这才沉沉问道:“你说你叫什么?”

“慕蓝。”那少女仰起脸来,神情里竟有两分破釜沉舟的孤绝之色,吐字却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倾慕的慕,蓝草的蓝。”


齐百寿这才明白自己想岔了字,脑中一个激灵,猛地明白过来。他不知道这个姓慕的少女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一颗心七上八下,恨不得冲到前头瞧瞧少主的神情。奈何从他这方却只能望见少主的背影,猩红的披风在阳光下悠悠飘荡。

好在也没等他忐忑多久,黑小虎便淡淡道:“说来,白教主既然放过了七堂教众,那也没有单罚你的道理——嗯,慕七生前如何,总归不关你的事。”

齐百寿一颗心陡然落了下来,一时也不知是喜是忧,却听黑小虎又道:“你还想留在教中么?”

名叫慕蓝的少女眼中一亮,用力挣脱了黑衣兵们的控制,俯身便拜:“慕蓝愿为我教鞍前马后,至死方休!”

“那你便留下吧。七堂群龙无首,你是慕振寰的女儿,想必熟悉堂中人事,便暂由你统摄罢。”他抛下这么一句话来,转身要走,原要将慕蓝驱逐下山的黑衣兵目瞪口呆,迟疑道:“可、可教主说……”

“怎么?区区一个堂主之位,我便做不得主了?”黑小虎顿住步子,冷笑道,“教主那里我自有交代,你们通传各处便是。”

一切尘埃落定,慕蓝双腿一软,跌在地上,终于哽咽道:“多、多谢少主——”

在场的黑衣兵们个个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通那慕蓝不过报了个名字,少主怎么就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单留下她不说,竟还将她扶上了堂主之位,瞧这口气,简直是想将这事宣扬得天下皆知才好——难道从前慕七堂主的死当真另有隐情?

齐百寿心中却跟明镜一般。他听在耳中,只觉得少主这寥寥数语简直惊心动魄,下意识回头瞥了千远晗一眼,却见千远晗也正瞧着他这一头,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神色。一时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齐百寿才终于苦笑道:“既然如此,慕姑娘暂任七堂堂主之位,烦请五堂主通禀教主,再告知四方一声。”


第三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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