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系列】第一季·冬·月出皎兮

真·虹蓝,隐线·黑蓝单箭头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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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雪已下了半宿,门外的台阶半掩雪中,窗外一望无际,尽是苍茫的白色。

 

也许是衾薄被冷,也许是长夜无眠,青衣男子并未上榻歇息,反倒一个人端着茶杯,望着炉火出神。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雪簌簌打在檐上的声音,青衣男子盯着炉膛里摇晃的火苗,忽然忍不住想:过了这么多年一个人的日子,虽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江湖上也都说他羁旅天涯、快意潇洒,可这样寒冷的雪夜,对面没有一个陪你煮酒谈笑的人,终归还是寂寞的。

 

然而,没等他将这个念头转完,门口就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

 

不期而至的少年人抖落大氅上的雪珠,像是从一枚极厚实的茧里钻了出来。他一进门就忙着跺脚,边跺边念叨:“师父你咋这么晚还没睡?也不说点个灯,黑漆漆的打坐么?”

 

少年呼出的白气四下飘散,青衣男子看着自己膝下唯一的小徒儿进屋之后忙前忙后,到处找火石点灯,然后昏黄的光应声腾起,映亮了整个屋子。

 

他忽然有些恍惚。

 

许多年前的冬天,自己之所以在一群人里挑中了这个相貌、天分俱是平平的孩子,或许也只不过是因为,当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紧张地等待着他最终抉择的时候,这个孩子却眼巴巴地望着他身后某处。

 

他不知道身后有什么东西,于是顺着这孩子的视线扫了一眼:然后他就看见角落里有张矮几,不知谁随手在上头搁了只地瓜,兀自冒着腾腾的热气。

 

七剑世代相传,声名在外,青光剑法何等玄妙,青光传人的身份又是何等炙手可热?乱世或许还有所顾虑,可如今太平年月,世家子弟都想接任青光剑主,出身贫寒的孩子也希望能得七剑真传;所有人都在努力投他所好,变着法子展露自己的天分和决心,只有这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既不谄媚,也不卑微,奋力打完那套并不精妙的拳法之后就默默蹲在角落里,对结果不贪不求,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门心思望着那只矮几上的地瓜。瞧他神色,应该是盼着众人离开后能悄悄过去,将地瓜揣进怀里,仿佛天地之间再没有比吃了它更满足的事情。

 

仿佛宿命一般,跳跳走到那孩子身边,蹲下去问他:我请你吃地瓜,你跟我学剑法,好不好?

 

 

 

想到这里,他仿佛真的嗅到了地瓜的香味,在半空中悠悠飘荡。

 

……等等,地瓜的香味?

 

跳跳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风临渊已经麻利地往炉子里添了一把柴火,自己则蹲在一旁,用不知哪顺来的树枝串着几个地瓜,小心翼翼地伸进炉膛里烤。

 

“你倒是利索。”跳跳哭笑不得,“山脚下风大,不好生火,早就想好来我这儿烤地瓜了吧?”

 

“我这不是想孝敬师父嘛。”风临渊倒也厚着脸皮认了,“本来我下午就出发了,谁晓得雪天路滑,一路上摔了好几跤,这才迟啦!”

 

“轻功都白学了么?路上也能摔。”跳跳摇了摇头,听着风临渊七嘴八舌地为自己的轻功找借口,却也不得不承认,自这小子进门之后,方才还安静得有些死气沉沉的屋子忽然多了不少生气。

 

表皮干糙,乍一看不怎么起眼,芯子却跟烤地瓜一样热乎,软和香甜,量大管饱。大概当初挑中他,也就是为了这个孩子骨子里“吃饱肚子比天大”的豁达平和吧?

 

许是回忆真能让人心柔软,跳跳没有出手试小徒儿武功,反倒轻声问:“这个月的故事还没给你讲吧?说说看,想听什么?”

 

“师父您也太好了呜呜呜呜!”风临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开心得笑成了一朵花儿。他起初以为师父是满意他烤地瓜的手艺,所以才讲故事奖赏他,后来又觉得多半是师父心疼他在路上摔了跤——不管怎么样,下回都要多带几个地瓜给师父!风临渊一边想着,一边接过师父手中的匣子,从中仔细翻找了一会,终于捧出一柄古朴的羽扇来:“大冬天的,还是这扇子看着暖和些!师父您就讲讲这把羽扇的故事吧!”

 

跳跳接过羽扇,还没开口,风临渊就忽然拍了拍自己脑门子,咋咋呼呼地跳起身来:“差点忘了,上山前我还打了一壶酒呢,上好的竹叶青,雨雪天半价!师父您等等,我扔火上温一温!以前山下的说书人不是常说么?这样的天气,最合宜拿故事下酒啦!”

 

“附庸风雅。”跳跳笑着摇摇头,低头看着手里的羽扇,声音轻得仿若自语,“其实,湘西是个极少下雪的地方。所以那年冬天不仅没有雪,还有很亮的月光。”

 

 

 

<壹>

 

虹少侠背着蓝宫主回家的时候,疏影暗香齐齐吓了一跳。

 

还没进门就闻到浓烈的酒气,疏影瞧见自家宫主双颊通红的模样,忍不住瞪了虹少侠一眼。她见暗香已经掉头去嚼月馆取醒酒汤了,自己连忙上前两步,要扶宫主下来;谁知自家宫主衣兜里揣着一把纯白的羽扇,两手却揪着虹少侠的衣角,双眸紧闭,脸上滚烫,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疏影气恼万分,当即杏眼圆瞪:“少侠!今夜上元节,您和宫主不是一块出去看花灯了么?怎么喝成这样?”

 

虹少侠无可奈何,只好苦笑:“怪我没劝住。”

 

疏影心疼地拿了块热帕子,小心翼翼给自家宫主擦脸,嘴里还不依不饶:“宫主上回喝醉还是九岁偷喝了老宫主亲手酿的瑶光酒呢!她又不是任性的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去喝酒?少侠您怎么也不劝着点儿?”

 

她说着说着,忽然惊觉,试图将虹少侠的手拨开:“少侠您赶紧放开我们宫主,剩下的事儿交给我们就行!”

 

“……”虹少侠觉得她下一句就该是“可别占我们宫主便宜”了,他百口莫辩,正要苦笑,低头却见蓝宫主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始终不曾松开。

 

他心头一软,俯下身来,顺理成章接过疏影手里的热帕子:“交给你们,恐怕不行。”

 

“……”疏影一时无言,还要说话,却见暗香急匆匆地端着醒酒汤跑了过来。她竟然也顺理成章地把汤递给了虹大少侠,还格外贴心地问了一句:“少侠,我帮您把宫主送去流岚阁?”

 

“辛苦你了!”虹少侠高高兴兴地点了头,徒留疏影一个人气鼓鼓地留在原地,却又拿虹大少侠和她那不省人事的宫主毫无办法。

 

暗香的动作格外利索,是以半刻钟后,虹大少侠得以坐在流岚阁的床边,一勺一勺把醒酒汤喂给蓝宫主。

 

她酒量只是尚可,酒品却极好,喝醉之后不吵也不闹,乖乖咽下了他喂的每一勺汤。酒喝得越多,她的眼睛反而越亮,跟他们那位青光剑主一模一样;虹少侠看着她枕边那柄古朴的羽扇,叹了口气,把碗搁下,望向窗外那轮光亮的满月。

 

月下,成千上万盏花灯正在街衢两旁,溢彩流光。

 

 

 

<贰>

 

上元灯夜,火树银花不夜天。

 

虹大少侠穿一袭崭新的白袍子,腰板挺直地走在人潮汹涌中。他这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实在显眼,他身旁的蓝宫主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道:“生怕人家不知道我们少侠换了新衣裳么?你这些白袍子全都一个样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少侠一年到头穿的都是同一件,谁分得清是新是旧啊?”

 

“他们要是知道这些白袍子都是玉蟾宫主给我做的,还不知道得羡慕成什么样呢。”虹大少侠不以为忤,反而仰了仰下巴,骄傲道,“偌大的江湖,有几个人能穿上蓝宫主亲手做的衣裳?”

 

“……”蓝宫主望着他这副得意又满足的样子,心头一甜,只觉得这人可爱极了,嘴上却哼道,“人家都是来看灯的,谁没事盯着你的衣裳瞧啊?”

 

虹少侠还没来得及张口,却听路边有人接话道:“上元节出来,可不就是为了看灯嘛!这位公子,不给姑娘买盏花灯回去?”

 

两人应声回头,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捧着一盏龙凤灯笼,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俩。没等两人接话,老头儿便殷勤道:“虽然咱们天门山下人来人往惯了,可这一年到头,也就上元夜里最热闹,公子总不能让姑娘空着手回去吧?带着这么好看的姑娘出来,自然要送个最好看的灯笼;我敢说啊,这整条街上,没有谁的花灯比老汉扎得更好啦!”

 

虹少侠听了他这话,又见路过的姑娘们个个手里都提着花灯,笑靥如花地挽着身边人的手,不由得心头一动:“多少银子一盏?”

 

“欸,你还真买啊?”蓝宫主哭笑不得,“宫里疏影她们扎了好多呢,挂都没地方挂。”

 

“你没听人家说么?这样好的日子,不能让我的姑娘空着手回去!”虹少侠回头一笑,说话间已走到老头儿的小摊前,竟真的弯下腰去,仔仔细细挑起灯来。蓝宫主望着他这副认真样子,笑着摇了摇头:“那你就好好挑吧,付账的时候别问我要银子就行。”

 

“……”虹少侠一听,顿时变了脸色。他一摸腰包,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再不见方才意气风发的样子:“你、你怎么知道我没带银子?”

 

“你换新衣裳的时候,把荷包和旧衣裳一块扔在归鸿居了。”蓝宫主歪着脑袋,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也不晓得是谁,有件新衣服就开心得什么都忘在脑后了。”

 

虹少侠看着她幸灾乐祸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索性将手一伸:“你身上的银子呢?借我应应急!”

 

“你不是说要送我花灯么?哪有问我要银子的道理。”蓝宫主一年到头难得看见他这个样子,愈发开心,笑吟吟道,“行啦,你自己想法子解决吧,我先到前头逛逛去。要是买不到花灯,你今晚就别回家啦!”

 

说完这话,她当真转过身,朝远处灯火通明的地方走去,半文钱都没给虹少侠留下。

 

虹少侠心知肚明她在逗他开心,却又拿她没辙,只好无可奈何地回过头,对旁边已经不那么慈眉善目的老头儿尴尬道:“店家,可以容我赊个账么?”

 

 

 

却说蓝宫主独自在街头边走边看,倒也逍遥自在。

 

歌舞欢腾,花灯如海,蓝宫主忆起方才虹少侠委委屈屈的样子,便觉得实在可爱极了。在路上遇到卖糖人的货郎,她停下来买了一根糖兔子,又特地让人浇了一根糖橘猫,这才高高兴兴地往回走;谁知折身还没走两步,却听见不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这竹林一战是何等精彩,且听小老儿细细道来。话说这长虹剑主赶到十里画廊那天晚上,恰好也是满月……”

 

蓝宫主听了两句,心知这说书人接下来一定要将长虹剑主的智谋武功好好夸上一通;再想想此时此刻多半还在跟卖花灯的老头儿讨价还价的虹大少侠,她不由莞尔:不知道这些连那天夜里是不是满月都知道的说书人见了那样的虹少侠,会不会惊得连下巴都掉下来?

 

她带着笑意出了会神,却听说书人醒木一拍,大声喝道:“正当两人战至酣时,这长虹剑主的竹剑和魔教少主手中的长虹剑竟然齐齐断裂!嘿,这大伙儿可要问了,这两位交锋时内劲极大,周遭草木俱碎,那竹剑承不住力,断了倒也不奇;可那长虹宝剑乃是神兵,为何也这么轻易便断了?”

 

众人都听得入迷,此时被他一问,一时回不过神来,七嘴八舌地问:“为何?为何?”

 

“魔教少主”这四字一出,蓝宫主嘴角的笑容便微微凝住了。她抬头望了一眼,但见天边圆月无瑕,天地之间尽是皎洁的光辉。

 

“自然是因为七剑之中的冰魄剑主按兵不动,潜伏在魔教少主身边,伺机用假剑换掉了真剑!”说书人唾沫横飞,慷慨陈词,“要说这冰魄剑主当真是女中豪杰,眼见七剑几乎都落入了魔教少主的掌控之中,索性以退为进,假装受招魂引掌控,跟在魔教少主身边整整七日,终于等到了长虹剑主神功大成的一天!”

 

他说得激昂,台下人听得专注,台上那个拎着铜锣的小子不失时机地添上一句:“后来呢?”

 

“这长虹剑主神功既成,魔教少主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见那火舞旋风光芒万丈,魔教少主被他无比浑厚的内力逼得步步后退,几乎就要招架不住,命丧当场!

 

“然而,其余几剑尚未脱离招魂引的控制,长虹剑主不肯恋战,与冰魄剑主携手而退,这才让那魔教少主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终于导致了最后的绝情谷一役!”说书人扯着嗓子讲完最后一个字,接过身边人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见大家都听得如痴如醉,他满意地一掀袍子,正要说出那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却听一个声音疑惑道:“可是我听说,青光剑主也曾假装受控,却被魔教少主当场识破,怎地冰魄剑主就能在他身边埋伏这么久?”

 

“这……这自然是因为蓝宫主胆大心细,冰雪聪明!”说书人愕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正气凛然道,“魔教少主色胆包天,觊觎蓝宫主美貌,天下谁人不晓?说不定他正是垂涎冰魄剑主无双美色,所以色令智昏,加上蓝宫主聪慧沉稳,这才骗过了他,为七剑合璧保留了最关键的力量!”见众人都频频点头,他便说得愈发起劲,声调也高了起来,“天下皆知,这冰魄剑主乃是武林第一美人,兼之心怀大义、智勇双全,端的是举世无双的奇女子,魔教中人淫邪无耻,怎能不生出龌龊心思?前有魔教四堂主想要强娶蓝宫主为妻,后有魔教少主色迷心窍,好在蓝宫主吉人天相,这才能逢凶化吉,没有落入这些无耻之徒手中!”

 

说书人声若洪钟,震得蓝宫主耳朵微微作痛。

 

围观众人听到这里,有的替冰魄剑主轰然叫好,也有的当场痛骂起魔教少主来。起先是“不自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云云,后来却骂得愈发起劲,污言秽语,滚滚而来。

 

一个是大智大勇、力挽狂澜,一个是色胆包天、荒淫无耻,无数赞颂和唾弃一齐朝蓝宫主涌来。她心知这些人说的全非实情,亲历者既然遇上,自当出面澄清一二,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谁知这时,身后有个声音朗朗道:“魔教少主他——绝非猪无戒那样的人。”

 

蓝宫主心中一震,猛然回头,望见白衣少年英气勃勃的脸。

 

 

 

话说虹大少侠以身抵债,帮卖灯的老头儿扎了半个时辰花灯、并数次言辞恳切地表明“您看我长得像赖账的人么”之后,终于在老头“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的絮叨声中提着一盏荷花灯走回了人群。他沿着街衢走了一路,发觉路上这些公子提的灯都不如自己手里的别致,他们身边的姑娘也都不如自己的姑娘好看,嘴角不知不觉扬了起来。

 

他原本想着蓝大宫主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便刻意往人少的地方张望,最后却在人群包围之中看见了她。

 

他只听了几句,便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恩怨纠葛倒在其次,五味杂陈也并非全无,但无论如何,七剑的胜利无须踩在别人头顶,冰魄剑主的英勇无畏也不必以虚构的丑陋衬托。

 

是以他毫不犹豫,扬声说了那句话,然后在众人的侧目中面不改色,大步流星地走到蓝大宫主身边。

 

蓝宫主怔怔地看着虹大少侠抱着一盏小巧精致的荷花灯,从灯火阑珊处越众而来。他今日衣冠楚楚,像个灯市闲游的富家公子,说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带着毋庸置疑的力度:“从前那位魔教少主固然误入邪道,不得善终,出山时行事却也算得上磊落,并非诸位口中那等跳梁小丑般的人物。”

 

“……”说书人被他当众拆台,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当即反驳道,“江湖上的事情,你我都是道听途说,公子何以如此言之凿凿?难不成公子见过那魔教少主?”

 

“自然见过。”虹少侠面不改色,坦然道,“他自取灭亡,合该有此一报,但也不至沦落到和猪无戒那等阴险无赖之徒相提并论。”

 

“你说见过就见过么?信口开河,证据呢?!”说书人见他语气如此,愈发下不了台,拉下脸道,“都是觊觎蓝宫主美色的无耻之辈,能有多大区别?”

 

蓝宫主终于按捺不住,一步跨到虹少侠身边,反问道:“猪老四头一回登上天门山便以花轿逼婚,后来更是乘人之危,招亲台上暗箭伤人,喜堂之下偷换假药,江湖众所周知;恩也好,怨也罢,那魔教少主可曾做过这些?如何谈得上‘无耻’两字?”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侧目,只见这位接话的姑娘蓝衣蓝裙,衣饰简单,半张脸被白纱遮住,只露出一双清寒的眸子。

 

路人们议论纷纷,说书人则瞥她一眼,显然是不以为意:“有恩没恩,怨或不怨,咱们外人哪里说得清?不过是闲来讲个故事,大伙儿一笑罢了。倒是这位姑娘言之凿凿,说得好似亲见一般,老汉看你年纪不大,魔教少主在世的时候,你恐怕还没出过闺房的门呢!”

 

众人登时哄笑起来,更有人不住打量虹蓝二人,窃窃私语:“你瞧这姑娘通身的气派,瞧来也像好人家的小姐,怎么一个劲帮那魔教少主说话?这男人又是她什么人,也由得她这样抛头露面,替别的男人出头?小丫头莫不是听说那魔教少主生得仪表堂堂,所以心生仰慕,恨不得自己是人家冰魄剑主吧?哈哈……”

 

“得了吧!长虹冰魄佳偶天成,人家玉蟾宫主自有七剑之首相伴,哪里看得上那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魔教孽障?被这种东西死缠烂打真是晦气,要不是他色心不死,七剑哪来这许多磨难?我要是冰魄剑主,恨不得在那魔教少主的骨灰上多踩几脚,以示冰清玉洁呢!现在的小姑娘,脾气可真是越来越怪,居然抢着替魔教少主说话……”

 

嘈杂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蓝宫主站在灯火通明之处,听着众人对冰魄剑主的赞誉和对魔教少主的诋毁,胸口堵得发慌。

 

众人皆道冰魄剑主大智大勇,方能骗过不怀好意的魔教少主,终于挽狂澜于既倒,救大厦于将倾;可当年的故事里恩怨纠缠,她之所以能全身而退,所倚仗的或许未必是聪慧过人、胆魄无双,反而是那点不曾被正邪黑白彻底消磨的好意。

 

魔教少主罪有应得,自当伏诛,可为什么非得要曲解那段往事,将曾经切实存在过的一点光明和善意也抹杀得一干二净?

 

死去的人早已无知无觉,活着的人却终究不能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蓝宫主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地将买来的糖人送进了口中,默默吮了起来。

 

 

 

“小姑娘还是赶紧和公子回去吧!这良辰美景,您二位成双入对的,犯不着为一个死人闹得不愉快!”说书人见蓝宫主眼神黯然,暗悔自己先前说得过了,连忙开口劝了两句,又给她身旁的白衣公子抛了个眼色。

 

岂料那白衣公子并不接话,反而“啊呜”一口,咬住了剩下那一根糖人。

 

见这两人都一动不动,说书人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反身从脚下的竹篓里搬出好几坛酒来,朝众人抱拳道:“一年到头最热闹的便是今天,大伙儿既有缘听了老汉说的书,咱们便也来玩个花样,权当是搏个彩头了。”

 

眼见众人都看了过来,说书人拎起一只酒坛,伸手拍碎了封泥,空中顿时香气四溢。围观的人被酒香引来,在巷口堆积得愈发多了,那老汉神色一喜,扬声道:“这是老汉自家酿的米酒,今晚图个吉利,一两银子一坛酒,咱们不妨来比比酒量!”

 

“嘿,老头儿,谁不知道你最是馋酒,喝个一两斤不是问题!跟人比酒,你这不明摆着坑人么?”人群中有熟人应声叫嚷,说书人闻言,当即朝众人拱了拱手,笑道:“过节搏个彩头罢了,哪里计较什么输赢?不如这样,哪位仁兄能把这几坛酒都喝了,老汉就输给他一年的故事!”

 

“哟,一年听书不要钱?”有人跃跃欲试,待得上前两步,看到地上整整齐齐一排酒坛,却又有些胆怯,踟蹰不前;虹大少侠心念一动,正要上前,谁知这时,胳膊却忽然被人抓住了。

 

虹少侠一怔,回过头去,却见蓝宫主朝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来吧。”

 

虹少侠还想说话,头一低却撞上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一如既往倔强着,今夜还多添了两分出头太晚的内疚之情,映照着上元灯夜的通明灯火。他心头恍然,不由自主站住了。

 

蓝宫主“咔嚓”几下吃完糖人,声响分外清脆。虹少侠默默目送她逆着人潮走上前去,将一锭银子搁在说书人案头,扬声说道:“我跟你比。”

 

周遭的喧扰顷刻间安静下来,只有晚风拂过鬓边。她背对着身后的万千灯火,神色郑重无比:“若能喝完这些酒,我不要一年的故事,只要你把今晚的故事再讲一遍。”

 

“再讲一遍?”说书人面露茫然之色,众人也都疑惑不解,只有虹少侠一人凝望她的侧影,目光了然。

 

“故事虽然只不过是故事,却也不该穿凿附会,随心所欲。”说完这话,她举起一只酒坛,掀开面纱,仰头喝了下去。

 

 

 

<叁> 

 

围观的人群有的好奇,有的不解,将这个蓝衣蓝裙的姑娘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虽有那白衣公子在旁,终究还是有人窃窃私语:“你说这姑娘是什么人呀?倒也真是豪气,为了这么个说书的段子,都喝了三坛酒哩。”

 

“谁知道呢?兴许跟那魔教少主生前有什么渊源吧?不过她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能跟那等魔头有什么牵扯?”

 

“瞧你这话说的,方才那故事里的冰魄剑主不也是个极年轻的姑娘?”一旁有人插话,先开口这人便有些恼了:“这天底下还能人人都是冰魄剑主?七剑那样当世无匹的人物,多少年才能出现一个,还能随随便便走到路上就碰见了?再说了,蓝宫主怎么会给那样的魔教败类出头?”说着摆了摆手,“得啦,咱们瞎操这个心干什么?还不如瞧这姑娘赌酒呢!”

 

闲言碎语漫过耳边,虹大少侠却不声不响,自顾自吮吸着属于他的那根糖人。直到蓝宫主伸手去拿第四坛酒,他这才几下嚼碎了剩下的糖渣,上前拦住了她。

 

按她以往的酒量,此时离喝醉尚有一步之遥,但今夜的蓝宫主显然是醉得有些早了,双颊红扑扑的,就连耳根也染上了绯色。众人见她茫茫然望着来人,连目光也游移不定,再度窃窃私语起来:

 

“我早就说了,这么多酒,能不醉么?真当自己是海量不成?”

 

“得赶紧把人领回去才是!一个姑娘家在外跟人赌酒,传出去成何体统?”

 

“可不是么?我要是这姑娘的亲朋好友,别说三坛,便是三杯酒也不许她喝的!”

 

“……”

 

满座嘈杂之际,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柔声道:“你喝多了,剩下的我来吧。”

 

局外人们吃了一惊,继而不敢置信,纷纷回过头去。却见醉酒的少女乖乖松开了酒坛,自然而然地抱住了白衣公子的胳膊,而那位在场唯一的局内人一手搂着他的姑娘,另一手抓起酒坛,朝不远处的说书人朗声说道:“我是这位姑娘的朋友,你们的赌约我替她继续完成,可好?”

 

“公子赶紧带姑娘走吧,还管什么赌约不赌约的!”说书人见这姑娘执拗得紧,喝起酒来像不要命似的,原就担心出事;如今见虹大少侠开口,他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赶紧回去让姑娘醒醒酒,别喝过头了才好!”

 

“喝完我便带她回去。不管是不是她的心愿,我都想还一段故事以本来面貌,也还一个复杂的人立场之外的本来面目。还望老先生成全。”他温柔又坚定,于是那一年上元灯夜,有多少姑娘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白衣长袍的少年,看着他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侧脸的轮廓在皎洁的月光下英挺无比。

 

说书的老汉也没料到这两人都是这般执拗的性子,直看得目瞪口呆。见虹大少侠终于喝完了酒,他松了口气,连忙拱手道:“罢罢罢,这场赌局是我输啦!老汉这便将那魔教少主的故事再讲一遍。”

 

虹大少侠扶着双颊泛红的蓝大宫主走到一旁,和她一起静静听着那段并不久远的过往。

 

哪有那么多卑鄙下流、居心叵测呢?摒弃了旁人牵强附会的添枝加叶,其实她和那人之间,也不过是一段爱而不得的故事。

 

 

 

月亮越升越高,待到故事讲完、人群散去的时候,她的酒意已经涌了上来,只知道迷迷糊糊地抱着他的胳膊问,他为什么没等两清就急着死了?

 

虹大少侠一手搂着他的姑娘,一手拎着他辛辛苦苦讨来的荷花灯,虽然对这样花前月下的时刻她口口声声念着别人的名字有些不忿,却更了然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于是他只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乖,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唔……”她呢喃两声,虹大少侠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不远处有个脚步声凑了上来,随后有个男声犹犹豫豫道:“这位公子?”

 

虹少侠应声抬头,只见跟前来了位衣饰华贵的公子哥儿,手里拿着柄羽扇,正殷切地望着自己:“这位公子,小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公子援手则个。”

 

说完他弯腰行礼,赔笑道:“在下方才听两位在说书摊前说话,料想姑娘跟那位魔教少主定是有些渊源。”说到这里,他不知不觉压低了嗓门,“家父从前在袁家界附近做过买卖,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羽扇,听说是教主夫人留给魔教少主的遗物……”

 

虹少侠见怀中的蓝宫主虽然醉眼朦胧,却默默望着对方手里那柄白如新雪的羽扇,始终没挪开眼,只好叹了口气:“我没银子买你的扇子。”

 

“我也不要银子!”那公子慌忙摆手道,“其实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看上了公子手里的花灯,非闹着想要;人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但我拗不过她,思来想去没有法子,这才来找公子帮忙……公子您看,能不能把这盏荷花灯割爱给我们?要多少银子您随便开口,我瞧这柄羽扇跟这位姑娘有些缘分,就权作谢礼啦!”

 

“她是跟我的荷花灯有缘分,谁跟那把扇子有缘分了?”虹少侠不由腹诽这位不会说话的公子和他那位任性的未婚妻,可低头看看蓝宫主嫣红的脸颊和亮得出奇的眼睛,却又舍不得教她失望,只好不情不愿道,“银子就不必了,这花灯公子拿去罢。”

 

他依依不舍地将自己的荷花灯递给这华服公子,随后低下脑袋,看着怀里醉眼朦胧、却仍将羽扇攥在手里的蓝衣姑娘,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远方灯火寥落,虹大少侠蹲下身,小心翼翼将她背起,掉头回程。岂料没走两步,却听她伏在他耳边,迷迷糊糊道:“灯送人啦,以后我再给你扎一个,不难过,不难过……”

 

他愣了一愣,神色柔和下来,低声笑道:“好,以后你给我扎一个,我不难过。”

 

 

 

 <肆>

 

虹大少侠在床边兀自出神,一时不察,他之前帮蓝大宫主盖好的被褥已有一大半滑落在地。等他终于发现异样,余醉未醒的蓝宫主已经蹬掉了被子,正迷迷糊糊伸长了手,似乎要去够床头的东西。

 

“你要拿什么?我帮你!”她穿得单薄,虹少侠生怕她冻着,慌忙掀起被褥裹住她双肩,然后走到床头,顺着她伸手的方向张望,“你……是要拿这个么?”

 

他有些诧异地取过床头的流云飞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她盛装华服、亭亭站在宫门前的样子。

 

彼时他们都还是青涩的年纪,她穿着鹅黄色的宫装站在他的床前,翠绿的水袖盈盈曳地,明媚鲜妍,亭亭玉立。后来她一把大火烧去了从小的家,束起长发,换下华衣,同他一道行走江湖。流云飞袖也好,鹅黄宫装也罢,都随着那把大火埋葬在玉蟾宫的灰烬里,仿若前生的故事。

 

七剑合璧之后蟾宫重建,这些东西自然也都重新购置,然而即便再穿上同样的锦绣霓裳,终究也不是当年的心境了。

 

说到底,是他当年的到来,打破了她十六年的平静安宁。

 

和他一道在江湖上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她失去了当年安逸自在的生活,反而是吃苦受罪的时刻居多——也难怪疏影见了他,总是一脸“宫主怎么就偏偏喜欢你”的样子。

 

虹少侠想起这一路走来的风刀霜剑,心里不由有些难受;谁知这时,他手里的水袖忽然被人抽了过去。

 

虹大少侠吃了一惊,抬头却见蓝大宫主已经携水袖羽扇,赤足站在了门外的长廊上。

 

“诶!”虹少侠生怕她着凉,当即抱起床下的软鞋,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今夜月色正好,廊上有很亮的月光。蓝衣少女神色迷离地站在那一片格外澄澈的光里,忽然如翠竹般挺直腰背,徐徐抬起左手,将白羽扇平举到眉间。虹少侠微微一愣,不由得站住了;却见她手腕一抖,翠色的绸缎从袖中滑出,如同袅袅青烟在空中散开。

 

然后她便旋身挥袖,赤足起舞,衣摆仿佛沾湿了月光。

 

她今日的衣饰并不华丽,如今也是随兴一舞,毫无章法,裙裾飞扬之间,却仍然带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绝尘之美。佳人如玉,水袖如云,直如蟾宫仙子要乘风而去。

 

片刻之后,她舞步渐缓,左手微抬,那柄羽扇在她手里缓缓展开,扇柄、扇羽皆是白如新雪,在清冷的月色下仿佛透明一般。

 

飞袖倾泻如水,羽扇绽放如花,她在力竭之前收回水袖,最后的舞步在地上投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影子。她终于喃喃说道:“你的扇子我不能收,但舞我跳了,你看见了么?”

 

 

 

虹少侠抢在她软倒之前扶住了她,心中却明白,这一支月下之舞原本的观众并不是自己。

 

饶是对她跟那人的故事心知肚明,虹大少侠心里依然颇不是滋味,于是将她拦腰抱起,便要回屋。走了两步却又不愤,于是凶巴巴地低下头来:“你都没跳过舞给我看,怎么不担心我会不会生气?”

 

“你、你?”蓝宫主认真地瞅了他一眼,摆了摆手,脆生生道,“我才不怕你生气。”

 

虹大少侠又好气又好笑,正要揪住她再问,谁知却听她喃喃道:“你舍不得生我气,我知道的。”

 

她声音难得这样软糯,虹少侠不由也听得心头一软,再大的愤懑果真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柔声道:“你说得对,我舍不得。”

 

他大步流星将她抱回屋,重新为她掖好了被角,却还是担心她明天酒醒后头疼。虹少侠想了一想,转身想出门再问暗香要碗安神汤来,衣摆上却忽然传来一股力道。

 

她始终没有松开他的衣摆,虹大少侠毫无防备被这么一拽,整个人顿时扑在床上,将蓝宫主整个人端端正正压在身下。虹少侠心头狂跳,匆匆忙忙想翻身下床,谁料慌乱间又被他亲手放好的被褥绊住了脚,一头栽倒在另一侧床上。

 

虹少侠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有这么狼狈过,他正要第三次爬起身来,谁知这时,蓝宫主忽然凑了过来,毫无意识地将脑袋枕在了他肩窝上。

 

他的心跳顿时漏掉一拍:“……蓝?”

 

蓝大宫主并没有答他的话,反而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他胸膛,就这么沉沉睡去。

 

“……”虹大少侠艰难地挪了挪身子,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离开这张床。他垂下视线,见他的姑娘嘴唇嫣红,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俨然睡得香甜无比,终于不敢再动弹一步。

 

他仰躺在流岚阁床上,她身上的酒味淡淡飘来。身下被褥松软,窗口漏下几缕皎洁的月光,天地间宁静到只能听得见他自己的心跳。

 

虹少侠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下来,他嘴角一扬,轻轻吻了吻她头顶的发丝,阖上了眼睛。

 

 

 

这一晚,夜里素来警觉的虹大少侠睡得格外香甜,甚至还做了一个缥缈的梦。梦里,他最心爱的姑娘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在月下起舞翩翩;观众明明另有其人,可一曲舞毕,她却回过头来,朝虚空中微微一笑。

 

 

 

<伍>

 

“啊——!”

 

节后第一天,迎接虹大少侠的不是温柔的晨光,也不是蓝宫主比晨光更温柔的脸,而是门外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流岚阁的床榻太过温软,被褥又暖和,饶是虹大少侠这样一向浅眠、听到一点动静就下意识拔剑的人,这一晚也睡得安稳极了。于是当他被叫声惊醒,迷迷糊糊揉着眼睛、不知身在何处的时候,端着一碗百合玉竹粥站在门口的疏影还处于极度震惊之中。

 

“你、你……你昨晚……”疏影惊得差点把手里的滚粥打翻。她瞪圆一双杏眼,望了望靠在枕头上睡意朦胧的虹大少侠,又望了望自家还在榻上熟睡的宫主,顿时连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你昨晚一直在流岚阁里?没回去过?!”

 

“我我我确实一直在流岚阁里……”虹大少侠被疏影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也跟着结巴起来。

 

“所、所以你昨晚干什么了?!居心不良的贼小子!”疏影护主心切,见虹大少侠居然真的认了,一时情急,举起手里的汤碗就要泼过去。

 

“疏影住手!”没等虹大少侠动手,暗香便已疾呼一声,快步走了过来,及时擒住了疏影的手腕。

 

“暗香你还护着他!你看看他干了什么!”疏影义愤填膺,偏又动弹不得,只好示意暗香去瞧虹大少侠发红的脸颊和皱巴巴的前襟,“他、他居然睡在宫主的床上!就算他没对宫主动手动脚,可宫主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怎么能跟他同榻而眠!我非得砸死他不可——”

 

“行了行了,咱们宫主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她要是不愿意,少侠能安安稳稳睡一晚上?”暗香无可奈何,终于瞪了她一眼,“你要真把少侠砸出毛病来,宫主还不罚死你!”

 

暗香平日里内向温柔,认真起来却有理有据,气势逼人,疏影被她说得无言可对,只好涨红了脸,气闷道:“照你这么说,他还有理了?”

 

“只要宫主醒了他自己负责解释,咱们俩瞎掺和做什么。”暗香拉了拉疏影的衣袖,悄声道,“宫主从小修习冰魄心法,体质偏寒,到了冬天总也睡不踏实。可你看,她昨晚睡得多好,现在还没醒呢……总而言之咱们还是快走吧,别管他们了!”

 

“那是因为宫主喝醉了酒,这小子练的又是至阳心法!”疏影嘴硬道,“你可别告诉我是因为他睡在身边,所以宫主安心,这种话打死我都不信的!”

 

“好好好,我不说!”暗香性情毕竟沉稳得多,见疏影少年心性,只好无奈地笑了一笑;她一门心思想把疏影拉走,谁知这时,蓝大宫主终于在喧闹声中睁开了眼睛。

 

 

 

虹大少侠坐在床沿听两个年轻姑娘斗嘴,觉得疏影那句“他睡在身边宫主就安心”十分中听,于是顺理成章地忽略掉了剩下那几句不中听的。他心满意足,想趁这个机会多瞧瞧蓝大宫主的睡颜,谁知刚垂下头,却对上了一双最熟悉的眸子。

 

蓝宫主脸上还残余三分睡意,宿醉后的红晕也尚未完全消退。她伸手揉了揉眉心,迷迷糊糊道:“唔,什么时辰了?”

 

“快到巳时了,不过你昨天喝醉了酒,再睡会儿也好。”虹大少侠自然而然地伸过手,帮她揉了揉太阳穴,“头还疼不疼?”

 

“有点……”她皱着眉答了一句,随即猛然反应过来,惊愕地往后退了一退,瞪住了半个身子还在她被褥里的虹大少侠,“你——你怎么会在这?!”

 

“我昨晚本来要回归鸿居来着,是你把我拉上床,无论如何都不许我走——”虹大少侠话还没说完,迎面忽然扑来一道掌风。没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被蓝大宫主扔出三尺开外;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她薄怒的声音:“疏影!找人把虹大少侠扔出去,三天之内,不许他踏进流岚阁半步!”

 

“好嘞!”这一下疏影开心极了,跳起来就要出门喊人;虹大少侠人在门外,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委屈巴巴道:“本来就是你自己不让我走……”

 

“你还说!”蓝宫主愈发怒了,可那怒气里却怎么都抹不去几分羞恼的痕迹,“疏影!把他归鸿居的衣裳也扔出去!”

 

 

 

<尾声> 

 

故事讲完的时候,青衣男子杯中的酒见了底,风临渊也啃完了最后一口地瓜。

 

他用手背抹去嘴边的地瓜屑,啧啧感慨道:“真没想到,平日里温柔端庄的蓝大宫主喝醉了酒,竟然也这么有意思!师父,春天的时候您说虹师叔的白衣全被扔出了归鸿居,害得他只能穿你的衣裳,就是因为这个吧?”

 

“你倒是记得清楚。”青衣男子凉凉道,“也没见你背剑谱这么用心。”

 

“嘿嘿,”风临渊抓了抓后脑勺,厚着脸皮笑道,“剑谱哪能比得上故事有趣?”

 

“爱听故事也就罢了,人家徒儿都喜欢问些乱世风云、秘籍神兵,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只剩了些儿女情长?”青衣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风临渊却不以为意,反倒颇为自豪地挺了挺胸膛,“我就喜欢听些儿女情长的,怎么地!”

 

“……你这性子倒像我。”青衣男子终于绷不住脸,摇着头笑了起来。

 

“那可不?老话说得好嘛,有其师必有其徒!”风临渊见自家师父笑了,一副胆子登时又涨了起来,摸着下巴道,“师父,打从您给我讲故事起,我就一直憋着一个问题,不敢问您……”

 

“说。”

 

“您说我这师叔虹大少侠,那方面……是不是有些毛病?”风临渊有理有据地推测道,“您看,上元灯夜那么好的日子,那么好的月色,那么好的酒,那么好看的姑娘,他怎么就半点反应都没有,还真安安分分抱着人家睡了一晚上?”

 

“……”青衣男子按住额头,绝望地想:他这辈子果然别想从这个不靠谱的徒弟嘴里听见任何靠谱的问题了。

 

“那什么,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师父您别当真!”风临渊见师父脸色有变,心知再说下去以后恐怕就没故事可听了,连忙找补道,“我虹师叔是大丈夫真豪杰,自然坐怀不乱!如此方是君子所为,我对他这样的高尚情操真是敬仰之极,敬仰之极……”

 

“行了行了。”跳跳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你别拿这些词恶心为师了。话是好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劲呢?”

 

“师父您不生徒儿的气就好!徒儿保证不非议长辈,做下一代七剑里最乖巧的徒儿!”风临渊何等乖觉,连忙见好就收,换上一副认真的神情,“不过师父,其实听完这个故事,我最好奇的是,蓝宫主和魔教少主不是宿敌么?她什么时候答应过要给他跳舞,江湖上怎么半点风声都没有?虹师叔又怎么肯为他出头啊?”

 

“别想套我话。”跳跳何等敏锐,立刻听出了他的企图,轻轻一巴掌拍在他头顶上,“等雪停了就回去练剑,想听故事,明年春天再来!”

 

“哼……”风临渊委屈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要是我练好了剑,春天师父就给我讲这一段故事吗?”

 

窗外的雪还在下,刮过屋檐,沙沙作响。跳跳望着眼前这张被炉火映红的年轻脸庞,轻声道:“春天的故事,春天再说。至于她和那人的故事,适合等到下一个冬天再讲。”

 

 

 

<后记>

 

你没有看错!我依然这么有效率!立春前一天完结就是我的风格!(?)

 

虽然接下来要说的话俗套得要命,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决定开思无邪系列这个坑是去年冬天的想法,如今我很高兴,从今年春天的《青青子衿》到冬天的《月出皎兮》,故事里的他们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凭窗远眺的青衣男子,逗比欢脱的玄衣少年,还有回忆里我们爱了这么多年的虹和蓝。

 

我们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平行存在,可又存在某个奇异的交点。在同步的季节里,我们看着他们的故事,随他们一起为了那些微妙的情绪心潮澎湃。

 

这种感觉何其有幸。

 

这一篇大概讲了讲跳殿当年选中风临渊的因由,讲了虹蓝上元节买花灯的始末,顺便引出了将来少主篇的故事。

 

我跳雪夜独酌的场景帅哭我,小徒儿依然这么逗比,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就是爱听儿女情长的少年郎。至于虹蓝两个人,是不是很甜很美好()我蓝就是这么傲娇,喝醉了也就是这么软萌,而我虹一直这么温柔平和(?)他月下喝酒那段实在太帅了……

 

蓝对少主的态度,我始终觉得是极其复杂的。起初对他绝情,想来是为了划清界限让他死心,后来他的黑化也彻彻底底拉远了他们的距离;但我不相信蓝对少主的堕落、乃至于他的死全然无动于衷。她对他绝不是爱情,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绝不仅仅是“敌人”这么简单。

 

此外,虹蓝这一回逛花灯被少主的故事搅和,可以算得上是仓促收场,所以他俩一定还会补上一段真正一起逛街的场景,请大家期待长远未来里的后文吧~

 

这一篇还解释了前文里某些伏笔,比如《青青子衿》里提到虹的衣服被丢出去,比如《匪我思存》里提到虹睡在流岚阁床上……

 

因为整个系列不止会有虹蓝的故事,所以等来年冬天会从少主开始,讲一讲其他人的故事。比如白梨夫人和教主,比如逗逗和他的女徒儿(当然了不是灵姑娘×)等等等等,敬请期待~

 

此外,2015年我大概率要闭关,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中断一年,但是这个系列停更一年,大概是占了大半可能的。但是不管停不停更,思无邪系列绝对不会就此坑掉。

 

总而言之,我会回来。

 

最后,虽然冬天就要结束,但气温依然冷得要命TUT

 

大家注意保暖,新的故事,我们春天再见~

 

 

 

====全文完====

【终字:12948】

2015.2.3

蓝儿亲笔

甲午年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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